监军乔知之介绍完乔小妹的从医经历,陈子昂的目光再次投向乔小妹时,已截然不同,之前的错愕与震惊,被一种面对真正“高人弟子”的惊异与审视所取代。
陈玄礼、魏大、苏宏晖等人看乔小妹的眼神也逐渐变得充满敬意。
因为孙思邈之名,尤其是在初唐追求经世致用的社会中,近乎神话
孙思邈那是医术已臻化境、德行堪比古之圣贤、被视为陆地神仙般的人物,影响力比玄奘和尚要大得多,毕竟和尚大多不能治病,只能祈福去消灾。
陈子昂也知道孙思邈的《千金方》,体系宏大,包罗万象,被誉为“活人之书”,乃是医家至高无上的经典,其价值远非寻常诗文可比。谁能想到,这位传奇人物的衣钵传人,竟是眼前这位年纪轻轻、容貌娇俏的女子?
况且乔小妹,还真是大唐皇室的外戚,也许孙思邈也是看上了她这层身份,增强道家的社会影响力。
玄奘和尚就经常打李唐皇室和勋贵的子弟的主意,连“三车和尚”都收为关门弟子。孙思邈收个唐高祖的外孙女,也不算过分。
陈子昂心想,一些现代的医学常识,自己也略懂,或许跟乔小妹还可以多交流一下医术。这样可以大大提高大唐医术的水平,也算是造福天下苍生了。
乔小妹面对众人惊异的目光,神色却坦然如深潭静水。她又给敬晖喂下了一些药物,用闪着幽冷寒光的银针扎了他的人中穴,动作轻柔而稳定。
少年魏大有一点好奇,家人也有一点毛病求助,问乔小妹道:“孙神医还活着吗?有人说他活了一百多岁了。我妹妹每个月经常有几天浑身疼痛,能否请神医帮忙看看。”
乔小妹收好灸针,语气有点悲伤:“家师于永淳元年仙逝了。不过,他将其毕生心血《千金要方》与《千金翼方》的真本手稿,亲授予我,嘱我潜心钻研,传承济世,勿使烟没。”
乔小妹话语平淡,没有刻意喧染师门的显赫,也没有眩耀自己的殊遇,但“真本手稿”、“亲授予我”、“传承济世”这几个字,却字字千钧,如巨石投湖,在众人心中激起千层巨浪。
因为这在大唐意味着不仅仅是高超医术的传承,更是“药王”那“大医精诚”、“人命至重,有贵千金”的崇高医德与济世精神的衣钵托付!
乔小妹问魏大道:“你妹妹今年几岁了?”
黑脸少年魏大挠挠头,说:“她跟你年纪差不多……今年应该满十三岁了吧。”
乔小妹笑了笑,问了问她的征状,略加思索,道:“你妹妹没事儿。如果没有其他征状的话,那就是正常的月事来了。”
陈子昂一听,也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心想这神医的女弟子就是不一样。也难怪,孙思邈可是全科大夫,《千金要方》里很多都是关于女科的。
陈子昂对乔小妹如何成为孙思邈弟子很感兴趣,问乔知之。
监军乔知之想起旧事,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带着宠溺的笑声,补充道:“伯玉,说来你可能不信,小妹当年拜师,并未依循常理奉上束修厚礼、金帛财货。她只是提了一只自己亲手烤制的、据她说外焦里嫩、火候恰到好处的烧鸡,带了一壶按古方精心调配、添加了黄芪、当归等几味药材的女儿红药酒,径直寻到了孙真人在终南山深处的隐庐。”
这乔小妹的拜师情节,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陈子昂笑道:“后来孙真人尝过那鸡,饮过那酒,是不是十分满意?连声夸赞?”
乔知之道:“正是!孙真人抚须大笑三声,连道‘有趣,有趣,合乎自然之道!食药本同源,丫头甚得我心!’,便就此收下了她。将来谁要是娶了我家小妹,那可是有口福了!”
乔知之看向此刻微微低头、耳根有些发红的乔小妹,眼神柔和:“她这手厨艺,尤其是药膳功夫,亦是得了孙真人‘食疗’、‘食治’精髓的。往后谁若有个头疼脑热、脾胃不和的小恙,她或许真能给你做出几道色香味俱全的膳食来,只怕比营中郎中那苦汤药汁子更易入口,也更见功效。”
“看来,可真不能小瞧了小妹呀。”陈子昂仔细听乔知之这话里话外,简直是“宠妹狂魔”。
陈子昂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件事:乔小妹十九岁尚未嫁人,在唐代算到晚婚年纪了,估计跟她专心跟孙思邈学医术有关。
居延海这片残酷的塞外战场,需要的不仅仅是锋利的横刀和悍勇的士卒,或许,也同样需要这样一双能起死回生、能防患于未然的手。二百大唐特种虎贲军北上铁勒诸部,他们也需要个随队医生,他心里开始接纳乔小妹作为他们这边塞北上小分队的一员了。
魏大、陈玄礼,连同刚刚缓过气来的苏宏晖,听得简直是目定口呆,只觉得这位乔家小姐的经历,简直比西市胡商带来的那些天方夜谭故事还要离奇曲折。
一只烧鸡,一壶药酒,就换来了药王的倾囊相授?这若非是从素来稳重的乔知之监军将口中说出,他们断然只会当做是痴人说梦,或是街头巷尾的荒诞传闻。
乔小妹继续将擦拭得锃亮如新、寒光逼人的银针,依循某种特定的顺序和手法,一根根精准地插回一个色泽沉黯、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温润、甚至能看出常年使用留下的指印的古朴羊皮卷囊中。
那羊皮囊上似乎还用某种秘法绘制着一些模糊的、类似人体经络穴位的暗色纹路,更添几分神秘。
乔小妹一边收针,一边接口道,声音平稳而清淅,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却又至关重要的道理:“师父常言,‘上医医未病之病,中医医欲病之病,下医医已病之病’。他老人家一生致力搜集整理前人及民间医方,无论贵贱华夷,皆一视同仁,取其精华。其着作中,收录了许多简便易行、却效果卓着的防病辟疫之法。”
“哥,不,监军大人,你们在军中,人群聚集,也要做好防疫辟疫。”乔小妹目光抬起,清澈而冷静地扫过帐内众人,带着医者特有的审慎与责任感:“譬如,用苍术、白芷、艾叶等药,按一定比例配伍,或焚烧,或煎煮,以其烟气熏蒸住所、营帐,便可消毒辟秽,预防时疫流传。此法在倭国,据往来海商所言,已成元旦辟恶之定俗。”
“全军听令,尊我大唐女神医之命!”乔知之抱拳戏谑笑道。
“哥,我是说真的。”乔小妹认真说道。
“知之兄,小妹说得有道理。要到六月了,天气炎热,同城刚刚大战了一场,外边还有不少突厥人的尸骨,加之过去几年阴山南北旱灾,我大唐远征军的防疫工作疏忽不得……”陈子昂觉得乔小妹说得有道理,提醒乔知之道。
“看看你们两个……这还没进一家门呢,就联合起来说我这个大哥了。好吧,那就听你们的。”乔知之打趣道。
乔小妹顿了顿,继续献策:“又如,军中饮屠苏酒,由幼及长,序齿而饮,可防‘疫气’侵扰;或将‘屠苏散’以绛色丝囊盛之,悬于门楣,或浸入井中,平日取水饮用,亦有防病之效;再如,用雄黄散调以清水,涂抹鼻下、口唇、手心等处,防病邪从口鼻而入……凡此种种,在《千金方》中皆有详细记载。师父认为,防病于未然,调和于未病,远胜于病发后的仓促救治,乃是医家第一要义。”
她口中提及的“内托散”、“瓜荚汤”等方剂名称,皆冠以“千金”之名,显然是经过孙思邈亲身实践、千锤百炼、证实确有奇效的验方,带着一种源自医学巨擘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仔细听了乔知之和乔小妹之言,陈子昂心中顿时震撼难言,原来他以为古代医术落后,就象唐朝没什么好吃的一样,这还是太不了解贞观盛世了,这时候的医术和饮食都非常有料了,食疗都有了。不然倭国不至于千年之后还在研究“千金药方”。
蒸几个牛肉包子就让古人觉得那是世间美味,那也是太小瞧厨师这个职业了。还有,有的人觉得到唐朝自己就能成神医,那也有点太不尊重孙神医了。毕竟,大唐也是有医师博士的。
别的不说,《千金要方》那三十卷鸿篇巨制,收录方剂五千三百首,分门别类,从妇人、少儿、到七窍、风毒脚气,其系统性之强,函盖之广,几乎堪比一部临床医学的百科全书,现代人有几个懂的?别拿自己的那点略懂常识去挑战古人的专业!
《千金要方》,倭国至今还在研究,内容从医德规范的谆谆教悔,到各科诊疗的精妙论述,从针灸导引的玄奥法门,到食疗养生的日常智慧,无所不包。
《千金翼方》对伤寒、杂病、疮痈等危急重症的深入阐发见长,甚至保存了当时已濒临散佚的《伤寒论》精华,其功在后世千秋!
想到这里,陈子昂向乔小妹发出了邀请:“过些日子,我们将北上铁勒诸部,乔监军也将北上伶仃塞巡边,小妹你医术过人,跟着哪一队都行。”
乔小妹看了乔知之一眼,说出了自己心中选择的答案:“哥,你别舍不得我,这些日子我会多陪你的。”
乔知之并没有感到意外,笑道:“我在长安灞桥就说了,女大不中留了呀,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