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练,清辉遍洒塞北的夜。
乔小妹救治完敬晖,天就渐黑了。
监军乔知之被主帅刘敬同请去接收十万斤黑火药的原料了,临走前他让陈子昂安排乔小妹的住处。
陈子昂早已派魏大回“参军府邸”,吩咐拂云、拂月将一间闲置的西厢房仔细收拾出来。
边塞的房屋虽陈设简陋,倒也干净整洁,暂作乔小妹的居所。
明月当空,两人在拂云、拂月的伺候下,泡了个热水澡,换上了洗干净的白色衣袍。
那件内袍陈子昂都是拿来当睡衣穿的。
他们都没有睡意,走到院子中的胡杨树下,在月光下聊起了近况。
“今晚的月亮好圆!”乔小妹抬头望向天空,一双明眸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塞外的月亮每天都是这么圆吗?”
“哈哈,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而已。”陈子昂算了算日子,五月中旬了,说:“月亮哪里都一样,月有阴晴圆缺,只是看月亮的人心境不一样而已。”
乔小妹进西厢房从她的随身行囊里,取出了一卷素帛,在陈子昂面前徐徐展开。
借着姣洁的月光,陈子昂看到了,那是一幅精心绘制的长安城坊图,笔触细腻,一百零八坊如棋盘般规整排列,街道、里坊、市场,乃至主要官署、寺庙的位置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乔小妹的指尖,轻轻点在了东西两市交界处的一个特意圈出的院落上。
“陈参军,你看此处,”她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淅,带着压抑不住的憧憬与热望,“将来我愿在此地,开设大唐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女医馆,名唤——‘素问堂’。你要是有更好听的名字,也可以告诉我。”
“‘素心堂’或者‘同仁堂’,都行。你的医术高超,也可以给男子看病的。”陈子昂笑道:“你也没必要重女轻男不是?”
“哈哈,那倒也是!”乔小妹她顿了顿,目光从图纸上抬起,望向明月,“不过,我从小的愿望,是不仅诊治妇人内疾、产育之难,更要广收愿学医的女子,传授医术,编篡女科医书。让天下女子,无论贫富贵贱,皆能有病可医,有术可依,不必再因男女大防而贻误病情,含恨而终。”
陈子昂凝神看着图中那方被乔小妹赋予了梦想的小小院落,又侧首看向乔小妹在清冷月华下坚定的侧脸,心中波澜涌动:“此女心胸志向,远超寻章摘句的男子,更胜许多只知争权夺利的朝臣。”
陈子昂由衷赞道:“小妹此志,宏大高远,可敬可佩。若他日‘素问堂’果真屹立于长安,必是万千女子之福泽。”
“是吗?”乔小妹很开心地笑了,她就喜欢听陈子昂夸她。
两人交谈中,陈子昂这才发现,自己真是小瞧这个乔小妹了!
乔小妹的“朋友”,比他还多,长安、洛阳的勋贵女子甚至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都找她看过病,是她的闺中密友!
怪不得乔知之身为李唐皇室的外戚,现在还能受到武则天的重用。一方面是乔知之的能力确实优秀,能干实事。另一方面,也估计跟乔家广结善缘有关系。
当然,乔父乔师望自身也是很优秀的:在高宗时期曾被任命为使持节,担任凉州刺史,驸马都尉,总览八州诸军事。
陈子昂游览华山时,曾在西峰看到乔师望撰写的《华山西峰秦皇观基浮图铭》:岩岩灵岳,峻极氛氲。下飞悬布,遥横阵云。雄峰异立,观起秦君。即高因远,岧然出群……
文采斐然,因为乔师望的朋友,很多也是才子,比如初唐四杰之首的卢照邻,就为他作过《驸马都尉乔君集序》。
所以乔知之与陈子昂能成为知己,也是受他父亲交友的影响。
一番交谈下来,陈子昂对乔家的了解也更加深入。
夜色渐深,寒露微降。
乔小妹收起坊图,准备歇息。
陈子昂正要告辞,但见乔小妹并未立刻休息,而是又进屋自囊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青色粗布布袋,以及一个用油脂纸包好的小包。
她解开布袋,倒出些许青白色、夹杂着褐色细末的粉末在一个干净的陶杯里,又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几截削剪得十分齐整、小指粗细的杨柳嫩枝。
然后,取出一截柳枝,将一端在杯中清水里略蘸浸泡片刻,使其微软,随即放入口中,用贝齿细细咀嚼起来。不多时,柳枝前端木质纤维散开,形成了一把天然的细小刷头。
在院中水井旁的流水沟槽,乔小妹便用这自制的“牙刷”,蘸了杯中粉末,开始熟练地、上下内外地揩拭牙齿,动作从容而专注,在这静夜里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
原来,唐人如此刷牙。
陈子昂在一旁看得饶有兴味,睡觉之前刷牙,这在现代很常见,但由这位药王亲传女弟子做来,那寻常的洁齿之举,似乎也平添了几分医理养生的庄重意味。
陈子昂不由含笑问道:“小妹此法,步骤严谨,可是尊师孙真人所授,别有讲究?”
乔小妹已漱净了口,闻言转过身来,月光照在她清爽的脸上,齿颊间似乎残留着一种清冽的草木香气。
乔嫣然一笑,解释道:“陈参军好眼力。师傅博采众长,于日常起居、养生摄生之道亦多有着述,认为‘小术亦可养生’。这洁齿之法,其源流确与佛门戒律有关。此乃佛门传入中土后渐兴的晨嚼齿木之俗。”
陈子昂笑道:“我亦有所耳闻,今日我正好在边塞西市翻阅了玄奘和尚的《大唐西域记》,还买了一本,里面提到天竺僧侣持戒律,规定饭后须以杨枝揩齿,中亦曾提及彼地风俗。”
“此法随佛法东渐传入中土,渐被接受。需选杨柳嫩枝,浸泡软化,咬开木质,使其纤维散如扫帚,便是这天然的洁齿之器了。”乔小妹刷完牙,笑道:“《大唐西域记》陈公子先看完,到时可否借我一阅?”
男女借书,都是恋爱关系开始的第一步,古今都一样,没想到乔小妹这么主动,陈子昂笑道:“这书我原来就读过,可以先借你一读,到时候我们一起研究这刷牙之法。不瞒小妹,这个问题,困扰我多日了。”
乔小妹指了指杯中残馀的粉末:“此乃我按《外台秘要》所载,并参酌师门心得配制的牙粉。主要用了升麻、白芷、藁本以清风热、解湿毒;细辛止痛,沉香辟秽增香,再辅以青盐、石膏等物,一同研为极细之末。日常用以揩齿,可令口气清新,齿牙光洁,兼有固齿防龋之效。”
陈子昂点头,接口道:“确是古法良方。只是……无论柳枝槐枝,其味终究苦涩辛辣,初用者颇不习惯,寻常百姓恐难持之以恒。”
陈子昂他话语中带着一丝探讨的意味,随即又微微摇头,略带感慨:“我亦闻,除了这等干粉,亦有将柳枝、槐枝、桑枝等煎水,反复熬炼成稠膏,再添加姜汁、细辛等物,制成膏体,用时以布或手指蘸取擦牙,效果亦佳,或可称之为‘药物牙膏’之雏形了。”
“药物牙膏’,那是什么?”乔小妹很好奇:“陈公子真是博闻强识,连这等杂学都知晓?”
“略懂!等空闲了,我们试一试,做出牙膏来。让魏大、陈玄礼他们也用一用。”陈子昂笑着说:“我们‘大唐特种虎贲营’马上也要开始训练了,到时候让军中这二百兄弟也学乔姑娘开始刷牙,也算是你师傅说的防未病吧!”
乔小妹将用过的柳枝丢弃,器具收好,闻言笑道:“陈参军所言不虚。此法虽显古拙,却是我辈医者身体力行‘上工治未病’之道。洁齿之事,看似微末,却不止为了口齿生香,更关乎预防龋齿、稳固牙根、调护脾胃。齿者,骨之所终,筋之所养,乃是身体根本之一,岂能轻忽?”
她想起师父孙思邈平日教悔,眼神中流露出追慕之情,又道:“便如那鸡舌香,自东汉时起便为朝臣面圣前含之,以避口气,可见古人早重口腔之仪。然含香终究是治标,日常清洁养护,方是固本培元之正途。”
陈子昂闻言,对孙思邈及其传人于细微处见真章的医者仁心,敬佩之情又深一层。这些看似锁碎的日常习惯,背后皆蕴含着深刻的医理与未病先防的养生大智慧。
他望着乔小妹明澈如水、专注认真的眼眸,心中暗忖,此女不仅医术精湛、志向高远,于生活细微处亦能秉持医者之道,一丝不苟,确非池中之物。
“夜色已深,小妹早些安歇吧,明日大唐特种虎贲营就要开营,我要忙起来了!还需劳你多多照看敬晖。”陈子昂拱手告辞。
“陈参军放心,此乃医者本分。”乔小妹学着拱手回礼,姿态优雅。
月光如水银般,在院中的青石板上静静流淌。
一个关乎天下女子医事福祉的宏大理想,刚刚在这塞外之夜展露其震撼人心的一角;而另一个关于健康、文明与日常养生的细微实践,则伴随着杨柳枝的淡淡苦涩与药粉的清香,悄然融入这静谧的氛围之中。
陈子昂进屋,躺在床上,睡觉前心中笃定:这位身怀绝艺、心藏锦绣的大唐女医的到来,必将给这铁血、粗粝的北疆,带来许多超乎想象的、细腻而深刻的改变。
那不仅是医术的救治,更是一种卫生习惯与生命观念的悄然浸润。
这样的大唐,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朝着陈子昂心中希望的文明盛世方向继续前进!
而前事俱备,大唐特种虎贲军也要开营训练了,一切都在向好,向前走,不一样的大唐盛世肯定会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