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垂拱二年,五月初七,子正。
陈子昂怀揣“大丈夫当立功异域”的雄心,来到居延海的同城远征突厥,想要在大唐边塞建功立业,手下有两百大唐虎贲军跟着他要干一番伟大事业。
要干一番事业,抬头仰望星空的同时,也要脚踏实地!
因此,在大唐远征军的营地,中军大帐之内,陈子昂向主帅刘敬同请教时,对大唐军功制度的每一个环节、每一处细节,都问得格外仔细,想要在那套森严缜密的奖赏规则与流程之间,为乔知之和兄弟们找出一条封侯拜相的现实路径。
在现代见多识广的职业经验告诉陈子昂,任何一个世界或集体,任何单位或企业,体制内或体制外,都要先融入其中,然后才能有所作为和改变。
摸清吃透规则,往往是成事的第一步!
当然,陈子昂对大唐军功制度这份超乎寻常的仔细,甚至可以说是谨慎到极致,背后还隐藏着另一层难以言说的深意——
垂拱年间的大唐,虽然还是盛世,但实际上洛阳朝堂已暗流涌动。
陈子昂掐指一算,垂拱二年的五月,在位三十四年的高宗李治,龙御归天已经快两年半时间了。
这两年半以来,洛阳的朝堂,可谓血雨腥风。进士及第的陈子昂,在大唐的仕途刚起步,却也难免深陷其中。
李治是弘道元年十二月丁巳日,病逝于东都洛阳贞观殿的,享年五十六岁。
这个日子,陈子昂记得非常清楚,因为李治临终前将宰相裴炎召至榻前,口授遗诏:“皇太子即位于柩前,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还立下“还京长安”并葬于关中的遗愿。
对于李治“还京长安”的遗愿,天后武则天就当他没说。
甚至对李治的龙体,是否归葬长安的李唐皇陵,天后还组织朝野进行了一场煞有介事的大讨论。
刚进士及第的陈子昂,正是在这场朝野的大讨论中登上了历史舞台。
年轻气盛的陈子昂,他以草莽之臣也就是进士的身份,上了一篇《谏灵驾入京书》,以关中旱灾、民生疾苦为由,反对高宗遗体归葬长安。
公元六八三年十二月二十七日,高宗李治病逝。陈子昂认为,若此时将高宗遗体归葬长安,朝廷就要征发关中数万役夫“凿山采石”,会导致大量关中受灾百姓,第二年“春作无时,秋成绝望”。
陈子昂《谏灵驾入京书》中“以民为本”“务实”,“不拘礼法”的思想,引起了天后的关注和赏识,不仅召见陈子昂,“奇其对”,还破格授予九品的麟台正字官职,从此登上大唐仕途。
后世有酸溜溜的文人,说陈子昂这是在政治投机,迎合天后的想法。这就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风骨”了。
因为李治病逝的弘道元年,西北几乎没下雨,不仅铁勒诸部栖居的草原遭逢百年一遇的大旱灾,导致大唐北疆的乱局。关中也是赤地千里,白骨纵横,阡陌无主。
陈子昂只是就事论事,为受灾严重的百姓活路考虑,仗义执言。
陈子昂不仅诗歌方面提倡汉魏风骨,做人做官也是如此:垂拱二年他随刘敬同的北征军出征突厥前,朝中来俊臣等酷吏横行,大肆编织冤狱,他还给天后上了一道石破天惊、直言酷吏之祸的奏疏。
陈子昂在垂拱二年初直送天后的这奏疏,言辞之猛烈,为大唐国运担忧之深切,几可比拟刚峰大人海瑞掷向嘉靖皇帝的《治安疏》。
在垂拱二年出征前,陈子昂在给天后的奏疏中痛陈:
“执事者疾徐敬业首乱唱祸……遂使陛下大开诏狱,重置严刑……伏见诸方告密,囚累百千辈,乃其究竟,百无一实……一人被讼,百人满狱,使者推捕,冠盖如市……”
陈子昂甚至不惜以史为鉴,对已执掌大唐权柄二十年的天后发出了最严厉的警告:
“昔汉武帝时巫蛊狱起,使太子奔走,兵交宫阙,无辜被害者以千万数,宗庙几覆,赖武帝得壶关三老书,廓然感悟,夷江充三族,馀狱不论,天下以安尔。古人云:‘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伏愿陛下念之!”
这等于指着天后的鼻子说,你不要任用来俊臣等酷吏了,他们是祸国殃民的小人,像汉武帝时期的江充一样,要汲取教训。
可惜武则天的年纪,比病逝的李治还大四岁,年过花甲,已经听不进这劝谏之声,继续重用来俊才等酷吏,对付门阀士族和李唐诸王。
陈子昂正直谏言,也因此很可能已触怒和得罪了来俊臣那一伙酷吏,还有他们背后的春官尚书武承嗣。
陈子昂要真有搞投机之心,垂拱二年又何必多言?还跑去边塞从军,远征突厥,为大唐平定北疆?路上几千里风餐露宿自讨苦吃且不说。与突厥人作战,随时都可能为国捐躯,裹尸马革可能都没有。
好在陈子昂发明了伏火雷,才创建奇功,大破突厥前锋军。
此时,他脑海里关于大唐朝堂的记忆也逐渐清淅,因为这些事儿刚过去不久。
陈子昂进士出身,在出征前在麟台也就是一个九品闲职。
麟台也就是“秘书省”,虽然也是唐代中央官署机构,主要职能是校理典籍、征集遗书。
麟台属外廷,相对远离朝堂权力争斗的旋涡。而且,上班时间很闲。平日工作就是整理一下书籍,读一读邸报。
大唐的邸报,内容已经很丰富了,包括皇帝动态、军事捷报、官员任免等,一应俱全。
每天坚持读邸报的好处,就是让身为麟台正字的陈子昂能作为一个清醒的旁观者,对高宗病逝后的洛阳朝堂,深入观察,对朝堂的血雨腥风有了一些客观认知: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几乎是千年不变的规律。历朝历代,哪个单位,都是如此。
高宗病逝后的第一年,唐中宗李显就意气用事,为了提拔韦后的父亲韦玄贞当宰相,得罪了受遗诏辅政的宰相裴炎。
裴炎在天后面前攻击唐中宗任人唯亲,并建议另立新帝。
天后觉得这个儿子确实不听话,刚登基就向着媳妇家却忘了娘,就命裴炎负责此事。
数日后,气势汹汹的裴炎与中羽林将军程务挺等人率兵冲入了皇宫中贞观殿,逼迫大唐皇帝李显让位。
此刻,坐在龙椅上的李显叹了一口气,仿佛在裴炎身上看到了汉朝权臣霍光的影子,也为程务挺这样的边关名将感到惋惜。
就这样,仅继位五十五天大唐正统皇帝的李显,就被废为庐陵王,软禁于均州。
但裴炎毕竟不是霍光,他只是想利用武则天却被武则天利用的一枚棋子。
换了个听话的儿子李旦当皇帝后,武则天开始公然“临朝称制”。
大唐名将、英国公李??的儿子李敬业对此不满,连络旧部在扬州起兵,要求还政庐陵王李显。
身为内史的裴炎不仅不积极平叛,还趁机请求天后归政于唐睿宗李旦。
天后大怒,将裴炎斩首于洛阳清化坊的都亭驿站,威慑南来北往的天下人!
与裴炎关系密切的中羽林将军程务挺,这位曾跟随裴行俭在北疆大破突厥人的大唐名将,也被天后杀了。
李敬业起兵反武则天,陈子昂特别关注一个人:骆宾王。
陈子昂了解到,跟着李敬业起兵讨伐武则天的人中,这是一个跟他一样出身寒门的诗人。不过,骆宾王是婺州义乌人,陈子昂是梓州射洪人,两人年纪相差近两轮,故乡相隔万里,人生也没什么直接交集。
骆宾王是一为神童,七岁就写出了脍炙人口的《咏鹅》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陈子昂对这位骆宾王高看一眼,是因为他年轻时从军至西域的安西都护府,在龟兹长期守卫边疆。在边塞,骆宾王还推动大唐诗歌从宫体诗向现实诗转型,写了不少戍边的边塞诗。
骆宾王算是诗坛的前辈,其咏物诗《在狱咏蝉》当年在长安诗圈中也传颂一时: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这让陈子昂对他的命运多了几分关注。
李敬业起兵时,这位神童诗人骆宾王此时已四十四岁,从长安主薄被贬临海当县丞。他的文采大增,代写了一篇巨着名的《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也就是《讨武曌檄》。
这篇檄文比东汉末年陈琳骂曹操的那篇《为袁绍檄豫州文》更为恶毒,骂武则天性非和顺、豺狼成性,杀姊屠兄、弑君鸩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
武则天毕竟是一个女人,没有曹操那样的胸襟,看到这样的檄文,头风病好没好不知道,心病肯定是落下了。
因此,平定李敬业的叛乱后,天后一点也不念他爹李??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派人剥夺了李二皇帝赐予徐家的李姓,诛杀了李??的全族,还将李??的坟墓掘开,打开棺椁,鞭尸骨示众。
牵连进此案的人,都被来俊臣等酷吏罗织罪名折磨死了。
武则天后来登基,数次大赦天下,十恶不赦的人都能赦免,唯独牵涉到李敬业叛乱案子的人,到死都不赦免,可见她看了骆宾王檄文后的心病之深。
陈子昂从骆宾王身上看到的教训就是:边塞诗人,也要懂政治。否则,别说沙场上建功立业,不仅自身难保,还会牵连家族,累及先人。
因此,陈子昂这才详细向刘敬同询问大唐军功制度。这也是想探知那位身居夏官尚书也就是兵部尚书要职的武三思,还有掌握刑狱和科举等诸多大权的武承嗣,其权势触角能否延伸至这遥远的同城,是否会成为他边塞崛起之路的绊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