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昂从“老羊皮”康必谦那里,了解了铁勒十五部和突厥人的初步情况后,感到肩上的担子又沉重了几分。
这一次,他远征突厥,不仅要破局,还要赢得漂亮,要震慑所有潜在的敌人。
这一次,陈子昂不仅要象当年的战神李靖一样,对突厥人进行犁庭扫穴,更要借此机会,重塑北疆的秩序。
这一次,他陈子昂要让大唐的赫赫天威,灼烧在北疆每一个部落首领的心头,让他们从心底里生出敬畏。
“前几年草原的旱灾,属于大天灾吗?”想到这里,陈子昂开启了他“交叉验证”的提问。
垂拱年间铁勒诸部的大灾荒,虽然史书上有记录,仆固怀忠也哭诉了部落的灾情,他还是想听一听“老羊皮”
康必谦点点头,说:“回陈参军的话,仆固少主所言属实。老朽行走漠北、西域不下数十年,驼队踏过的沙丘比年轻人吃过的盐还多,却也从未见过持续如此之久、范围如此之广的大旱灾,直到今年才有所缓解!”
停顿片刻,他继续说:“这不是一两个部落的厄运,是整个铁勒的劫难。草场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化,黄沙像贪婪的巨兽,不断吞噬着原本肥美的绿地。昔日‘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变成‘风过沙起见白骨’的死地。”
“铁勒有哪些部落遭灾?”陈子昂问道。
康必谦说:“不仅是仆固部,回纥、同罗、思结……乃至更北一些的拔野古、斛薛,诸部皆然,无非是程度深浅而已。羊群和牛群大批死亡,对游牧部落而言,这意味着他们失去了肉食、奶食,失去了御寒的皮毛,失去了搭建帐篷的材料,更失去了与西域商队交换粮食、盐巴、茶叶的东西。老朽亲眼所见,为了一片还能长出几根草芽的洼地,相邻的部落可以杀得血流成河……”
陈子昂顿了顿,眼睛里闪铄出洞悉人性底色的光芒:“饥饿,饥饿是比突厥人的弯刀、比弩箭更可怕的武器。一个被饥饿折磨的部落,是没有尊严、没有理智可言的。”
陈子昂心中的一些历史疑问也解开了:为什么垂拱元年到垂拱二年,铁勒诸部不顾死活地不断南下,哪怕明知唐军铜墙铁壁,也要用脑袋去撞?不是因为他们的啜漓、俟斤们突然变得格外勇敢或愚蠢,而是因为部族饥荒。
零碎而真切的信息,如同散落的拼图,逐渐在陈子昂的脑海中拼凑出一幅完整、立体且令人心悸的图景。
这次仆固与同罗部的反叛,不是简单的边境摩擦,而是源于天灾,突厥蛊惑煽动导致人祸,最终演变成军事冲突的危机!历史战争的真相,在这一刻,露出了它最原始、也最残酷的内核——为了活下去的挣扎。
陈子昂的心,变得无比沉重,仿佛被瞬间压上了一块来自阴山的冰冷巨石,沉甸甸地向下坠。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在他心中变得越发清淅和坚定:必须亲自去!必须去北境,去那片正被饥荒与绝望反复揉躏的土地上进行一番实地探查!
仅凭他人的口述、冰冷的文书情报,大唐远在几千里之外的中枢永远无法真正感知那场大旱究竟酷烈到何种程度,无法理解铁勒人眼中那绝望的深度,也无法安抚或争取回铁勒十五部族的人心。
而灾情今年缓解,也正好是缓解北疆危机的大好机会!陈子昂觉得自己需要第一手的、带着漠北风沙和血腥气的见闻,需要将最真实、最残酷的情况,亲自呈报给朝廷,呈报给那位远在洛阳、决定着大唐帝国和子民命运的天后。
真相有时候很残酷,但必须面对。
危机的转机稍纵即逝,机会不等人,必须赶在突厥主力作乱之前,安抚好铁勒诸部!
陈子昂原本的计划,是依托同城,精心操练自己统领的那一支两百人的“大唐虎贲”特种精锐,将他们磨砺成无坚不摧的利刃,以备将来关键之战。
现在看来,漠北的局势,如同即将燃尽的灯油,时间不等人,容不得他再按部就班、闭门造车。
那么,何不将这两个计划合二为一?在路上训练,在真实而险恶的环境中锤炼这支特种队伍,同时完成实地考察的使命!
这无疑是将风险放大了数倍,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但或许是当前情势下,最高效,也最可能触及问题内核的唯一办法。
就在这时,康必谦似乎下定了决心,他向前凑了凑身子,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陈参军,老朽这里还有一些关于突厥人的、更为紧要的情报,不知您是否需要?”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商贾特有的精明与谨慎,“只是……这份情报,价格有点贵。”
陈子昂从沉思中抬起头,目光如电,直视康必谦的双眼,没有任何迂回:“多少钱?”
康必谦缓缓伸出一根手指,深吸一口气,仿佛报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惊人的数字:“一百块金饼。”
帐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有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一百块金饼,这足以在长安买下一座象样的大宅院,这老头真贪婪……”魏大的眉头下意识地皱紧,手按在了横刀的刀柄上。
陈子昂脸上却没有任何波澜,他甚至没有片刻的尤豫,斩钉截铁地吐出了两个字:“成交!”
他盯着康必谦,目光锐利得似乎要剥开对方的胸膛,看到那情报的真实分量,“但我希望,你的情报,值这个价。”
康必谦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因陈子昂的爽快而感到了更大的压力。他再次凑近,几乎是贴着陈子昂的耳朵,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而清淅地说了几句话,然后交给他一封秘信。
那几句话落入耳中,陈子昂的瞳孔骤然收缩,即便以他的定力,背脊也在瞬间绷直,脸上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愕。他猛地抬眼,看向康必谦,眼中充满了审视与难以置信。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沉默了片刻,手指在矮几上急速地敲击着,大脑飞速运转,权衡着这个惊人情报带来的巨大冲击和随之而来的战略转变。
几个呼吸之后,陈子昂眼中所有的尤豫和惊诧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坚毅和破釜沉舟的锐气。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陈子昂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康老先生,本官再给你一次赚大钱的机会。”
他身体前倾,目光灼灼,“我欲聘你为向导,亲自遍访此铁勒十五部。不是在外围打听,而是要深入他们的聚居地,亲眼看看他们的营盘,亲耳听听他们牧民的声音。价钱,任你开!你的安全,自有我麾下两百大唐虎贲精锐全程护卫!”
“什么?!”康必谦失声惊呼,猛地抬起头,脸上那惯有的谦卑和从容瞬间碎裂,被极度的震惊所取代,花白的胡须都因激动而微微颤斗。
李二皇帝去世以后,大唐还从未有将领或官员,敢提出如此大胆、近乎疯狂的提议!深入铁勒十五部腹地?那无异于将自己送入虎穴,背后还有突厥的狼群!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声音带着颤斗:“将……将军莫非是在说笑?”
陈子昂霍然起身,身姿挺拔如松,在跳动的灯火映照下,投下巨大的、充满压迫感的阴影。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如同金石坠地,铿锵作响:
“唐人一诺,重于千金!从不虚言,更无戏语!字字真切,句句当真!你回去早做准备,待我军令即可!”
军帐之内,灯火摇曳,将陈子昂坚定的身影投在帐壁之上。
而康必谦怔在原地,浑浊的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仿佛有两条微弱的火蛇在挣扎。他望着眼前这个不过弱冠之年的唐官,胸中却翻涌着数十载不曾有过的惊涛,这小子的神情与当年的李二皇帝很象!
漠北草原的天,怕是真的要变了!不是因突厥狼骑,不是因铁勒内乱,而是因为这个叫陈子昂的年轻人。他仿佛看见,眼前这人单薄的肩膀后,整个大唐的命运也在改变!
康必谦布满裂口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袍角,那上面磨损的联珠纹路,曾见证过撒马尔罕的金粉,也沾染过天竺的尘土。
他突然掀袍,双膝重重跪地,佝偻的脊背在这一刻挺得笔直,花白的头颅深深叩下:
“陈参军!”
康必谦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淅。
“这一次,去铁勒十五部,我分文不取,愿为参军牵马引镫,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陈子昂刚喝完茶,听闻此言,缓缓放下茶盏,青瓷底与木案相触,发出清脆一响。
免费的往往是最贵的——这是他历经了很多世事悟出的道理。
“说吧,”陈子昂目光如刀,仿佛要剖开这老胡商层层包裹的内心,“你想要什么?”
康必谦抬起头,深陷的眼窝里突然迸发出骇人的光亮,象是大漠尽头将要燃尽的夕阳。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袍襟,指节泛白:
“我要一个大唐的户籍,这个你能做到吧?如果我立下军功。”
每个字,都象是从康必谦肺腑里抠出来的:
“我不做胡商了!不做客籍,我要重新做回真正的唐人。”
他喉结滚动,声音忽然变得轻柔,带着某种梦幻般的憧憬:
“等我死了……尸骨也要埋在长安城外的黄土里。”
“奇怪的要求!真是奇怪的要求。”陈子昂心头一震,面上却不露分毫。
陈子昂摩挲着温热的茶盏边缘,目光再次掠过老人腕间那枚若隐若现的镶金玉镯,仔细看那分明是女子的定情信物。
果然,这“老羊皮”肚里藏着的,何止是漠北的山川地理?分明还有一段被风沙掩埋的长安往事。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恐怕都刻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