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一个老练的猎人,在追逐主要猎物前,先要彻底熟悉山林中的每一处沟壑与兽径。陈子昂深知,彻底解决大唐北疆的边患,解铃还须系铃人,需要先熟知铁勒十五部的内部情况。
陈子昂的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这是一个既显专注又不失威仪的姿势,声音在寂静的帐内显得格外清淅,将话题拉回到了铁勒诸部:
“康老先生,方才所言,北疆大局已明。现在,还请不吝赐教,为我细细分说这铁勒诸部的内里情状、风俗习性。譬如,他们如何推选首领?部落间有何世仇或姻亲?寻常的牧民,最渴望什么样的生活?”
康必谦闻言,那双深陷如岩窟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这位年轻的大唐官员,果然非比寻常,不满足于表面的强弱分布,而是要直探根底。
“陈参军的慧眼,洞悉关键。这铁勒诸部,看似同源,内里却千差万别,各有各的活法……”康必谦从随身行囊里拿出一张羊皮卷,在膝上缓缓摊开,是铁勒十五部的详细部落谱系图。
陈子昂说:“先从鄂尔浑河、土拉河流域的回纥部说起吧,本官记得此前回纥与我大唐交好。回纥人保持着用马匹交换大唐丝娟、茶叶和粮食的贸易,一年贸易能换几十万马,我大唐骑兵,战马多半靠回纥。”
“陈参军,你说的都是事实。”康必谦的语调带着一种描绘庞然大物时的慎重,“回纥部众最多,控弦之士数以万计。他们的骑士,冲锋时如同雪崩,势不可挡,是铁勒联盟当之无愧的脊梁骨。但因其势大,心思也最难揣测。”
“今天的回纥支持大唐吗?”陈子昂问道。
“如今的回纥首领,比粟,尊奉大唐,被册封为瀚海都督,对大唐最忠心,三个月前却突然重病不起。其部族内部,并非铁板一块,亦有主战、主和之争,有人暗中却与突厥、甚至更西边的势力都有往来。”康必谦叹了一口气道。
陈子昂点点头:“再说薛延陀部。本官听李器将军说过,贞观年间,薛延陀首领夷男曾一度统一诸部,创建汗国,甚至敢与天可汗掰一掰手腕,后被卫国公李靖击破。”
康必谦的手指指向鄂尔浑河上游,说:“薛延陀部的馀威犹存,散落在鄂尔浑河上游及金山南麓。他们是草原上一头始终难以彻底驯服的孤狼,时叛时降。如今的酋长,是夷男的远支族裔,一直试图重聚薛延陀旧部,恢复祖上荣光,对突厥的招揽,态度颇为暧昧。”
陈子昂微微颔首,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这是他在飞速思考和记忆时的习惯动作。
康必谦的话头转向了引荐他的仆固部:“刚归降大唐的仆固部,其部众来去如风,精于骑射,尤善长途奔袭与骚扰。他们的战士,马背上挂着不止一匹备用马,能在数日之内穿越数百里荒漠。”
陈子昂“哦”了一声,说:“难怪这次突厥人偷袭,用仆固部做先锋。同罗人呢?”
康必谦回答道:“同罗部与仆固部相邻,关系密切,时常会联合作战。但奇怪的是,一个月前,这两大部落突然反目成仇,拔刀相向。”
陈子昂冷笑道:“看来今年草原怪事特别多呀,其中必有蹊跷!”
“恩,怪事特别多!”康必谦稍微停顿了一下,他的语气加重:“不过,唐军要小心,同罗的民风更为彪悍,其战力之强,与唐军甲兵差不多,铁勒诸部都要忌惮三分,曾言‘宁遇十骑唐甲,不碰一队同罗’。”
帐外,隐约传来大唐巡夜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和铁甲碰撞的铿锵声,与帐内康必谦的低语形成了的呼应。
陈子昂说:“其他部族的特点,你也说说。”
康必谦点点头,如数家珍,说:“还有那居于偏远的拔野古部,他们活跃于瀚海东南,耐寒忍饥,尤擅渔猎。他们的战士,不善骑马冲锋,却是最出色的斥候和山地步兵。奇怪的是,他们的部族,今年在向西迁徙。
而多览葛部,部落林立,内部如同一盘散沙,为了几处水草丰美的牧场,自己内部就能打得不可开交。
至于思结部,他们居于西域与草原的交界地带,心思最为深沉,与突厥的关系最为暧昧。据说,他们的首领常年有子弟留在突厥牙帐为质,或者说,是作为连络的使者……”
陈子昂问道:“还有其他几个小部族呢?”
康必谦看了看膝盖上的羊皮卷,说:“那远在极北,近乎传说的白霫、都播与骨利干部。据说那里夏日昼长夜短,非体魄强健如熊罴者不能久居。他们带来的皮毛厚实得能抵御刀箭……”
康必谦的叙述,不仅勾勒出铁勒诸部的势力分布,更描摹了他们的灵魂轮廓。
陈子昂静静聆听着,拿出大唐的北疆舆图,一一记录下要点。他知道这些看似散乱的部落,他们的人心向背,才是真正维系大唐北疆安宁的关键。
最终,陈子昂才将话题引向那个始终笼罩在北疆上空的阴影:“康老先生对突厥人的现状,了解多少?我指的是,当年被天可汗击溃后,如今死灰复燃的这一支突厥。”
“天可汗时期,唐军的神威弩机,曾在阴山之下,射穿过突厥颉利可汗的金狼大纛。那一战,碎叶城和怛罗斯的粟特商人都看见了,溃败的突厥人,像被火烧了巢穴的蝗虫,漫山遍野地涌向西方,涌向咸海那片咸涩的水域。”他的话语带着历史的尘埃,描绘着那幅遥远的溃败图景。
“幸存的突厥部落,四分五裂。有的跑得更远,到了撒马尔罕甚至更西的地方;有的传说一直向西,逃到了安纳托利亚高原,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建起了圆顶的清真寺。”
康必谦的见识广博,此刻展露无遗,“如今,不少中亚的部落,甚至更西边那个叫做拜占庭的帝国的贵族,在翻看自己族谱时,偶尔还能看到狼头的徽章印记,那便是当年溃逃的突厥人留下的血脉与记忆。”
“但是,当年一部分突厥残部,遁入金山深处的腹地,像受伤的野狼舔舐伤口。”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沉肃,“狼终究是狼,不会永远甘于吃草。几十年过去了,突厥人恢复了元气,骨子里的掠夺天性再次苏醒,他们要跑出狼窝复仇了!”
最终,他的指尖落在了更西方那片用朱砂略微勾勒、标注着“大食”的局域:这一次,对手,不仅包括明处时叛时降的铁勒诸部、死灰复燃且更加狡猾的突厥,还有那在西域风沙背后若隐若现、支持突厥复国的大食势力。
漠北的这盘棋,局势之复杂远超想象。此刻,陈子昂觉得那四块金饼花得无比值得,他脑海中平定北疆的方略,正一点点地从模糊变得清淅,几乎就要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