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北征军的营地。
在军帐中,“老羊皮”康必谦惊喜地发现,眼前的陈子昂,跟其他大唐官员完全不一样。陈子昂看他的眼神里,没有官员对商人的轻篾,也没有高高在上的施舍感。
但那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象是在评估一件商品是否合用。
陈子昂的这种态度,让康必谦一点也琢磨不透他的心思。既很想跟他交个朋友,又怕自己对他没有什么价值。
“这里没有外人了,你坐下细说吧。”
仆固怀忠退出大帐后,陈子昂似乎看穿了“老羊皮”的顾虑,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把你知道的铁勒十五部的情况,还有突厥人的消息,都说出来。你应该知道,什么样的信息最值钱。”
陈子昂略一停顿,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价钱,好说。就按你提供情报的价值给钱,这可算公道?”
“公道?”
这是数十年来,康必谦第一次听到大唐官员跟商人谈“公道”两个字,他心中微微一动,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受宠若惊。
见陈子昂的态度诚恳,不象是在假客气,康必谦不再推辞,缓缓坐下,姿态竟显得有几分从容,双手自然交叠置于膝上。
那坐姿,让立在陈子昂身后的少年魏大觉得,他不象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倒象一个即将开坛讲经的道学先生,虽然他瘦得象一只五台山的猴子。
待价而沽的“老羊皮”康必谦落座,没有立刻回答陈子昂的话,只是微微仰起头,那双如龟兹石窟般深陷的眼睛,渐渐放空,仿佛穿透了厚实的牛皮帐幕,投向铁勒人栖居的那片危机四伏的土地。
康必谦,心里也在掂量,该向这位年轻的大唐官员抖露出多少干货,才能既显出他的本事,又卖个好价钱。
“这是订金!”陈子昂扬手,两块黄澄澄、在牛油灯下闪着诱人光芒的金饼“铛”一声落在两人之间的矮几上。
看到订金,康必谦这才清了清嗓子,开口了。他的嗓音低沉,仿若在吟诵一首在北疆流传了千年的史诗,带着一种莫名的引人入胜的韵律感:
“参军容禀,这铁勒一十五部的族人,都是大唐的子民,却说突厥语。铁勒即突厥语’trk‘的发音。唐人有时也称他们‘敕勒人’。”
陈子昂点点头,《乐府诗集》里有一首《敕勒歌》,他早年读过,老羊皮这么一说,他一下子就想起来了这首在北方家喻户晓的诗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诗歌里的敕勒,就是铁勒,那么这诗歌应该叫《铁勒歌》。
想到这里,陈子昂一下子就对铁勒人的生活有了感官上的初步认识:阴山脚下,敕勒川旁,潦阔的天空看起来就象牧民们居住的毡帐,四面与大地相连;蓝天碧野,风吹草低,一群群牛羊从中隐现。他们就如同这草原上的长风,身上带着独特的气息——那是几万头牛羊身上弥漫的、浓烈而原始的膻臊。他们居无定所,随部落迁徙,在北疆追逐水草,过着放羊牧马的生活……
陈子昂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康必谦得到了鼓励,话语如同开了闸的河水,滔滔不绝:“参军你知道的,草原上的男儿,生来便与马背和弓箭为伍。三岁,他们就能骑着温顺的羊羔在帐篷周围跑圈;五岁,便能拉开特制的小弓,射杀肥硕的旱獭当食物;到了七岁,便要跟着父兄叔伯,参与围猎迅捷如风的黄羊;待到十三岁,他们便算成年,可以有自己的帐篷,娶妻生子。他们会跨上战马,提起弯刀,跟随酋长出征。他们的生死,都与这片原野紧密相连,他们的命,归于酋长与长生天,尸骨葬于荒草之中。”
这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陈子昂亲眼见识过:内蒙呼伦贝尔的大草原,到处是牧场。每一个男人,都会骑马放牧。仔细看,草原上有很多地洞,不时也可看到肥嘟嘟的旱獭冒出头来……
陈子昂对老羊皮的这些老生常谈,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站立的少年魏大,他来自关中,倒是对草原生活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这也是访谈的技巧之一,当你对采访对象说的话没多大兴趣时,可以左顾右盼。这样采访对象一般会自然转换到你感兴趣的话题。
老羊皮察觉到陈子昂不感兴趣,便知他是一个识货的大唐官员,不敢敷衍,便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至于铁勒部族的女人,在部落里,她们更象是生育的工具,是部落繁衍壮大的根基。有时候,为了尽快增加部族人口,一部之首领会跑到各家的帐篷里,与部族中所有适龄的女子睡觉,让她们为自己生下孩子。铁勒人的繁衍能力也是很强的,一个小部族,往往能通过这种方式,慢慢地、却坚定地成长为一个令人不敢小觑的大部族。”
这些部族繁衍的故事,陈子昂此前倒是没有听说过的。
但陈子昂知道,男人的繁衍能力,其实是很强大的。别说二胎三胎了,历史上最着名的生育狂,摩洛哥阿拉维王朝的素檀穆莱·伊斯梅尔,有记录的子女就生了八百六十七个。当然,那是因为他有五百名妻妾。
老羊皮说的一个酋首生出一个部族,完全是有可能的。
这些话也没什么情报价值,更象是朋友闲聊时体现出见多识广的奇闻逸事。
陈子昂知道老羊皮这是还在试探自己,还没切入正题,便继续耐心倾听,这也是出于对一个老者的尊重。
这在他前世采访中也很常见:老者总是絮絮叨叨,会给年轻人讲很多很多的话,讲很多的大道理。他们总是觉得年轻人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急于把人生经验都传授给他们。但是年轻人听不听得进去,老者并不关心,只是絮叨,漫无边际。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康必谦的叙述,才渐渐脱离了感性的描述,这才有了一些干货:“在铁勒人和突厥人居住的草原里,每一个帐篷就是一个家,一个独立的领地。这帐篷里一切的东西,包括女人,都是帐篷主人的。唐人官方统计人口,会说有多少户。草原部族,则是讲有多少帐篷。帐篷的大小,都是有规矩的。草原部落的酋长和可汗,就住在部落最大的牙帐里。大的牙帐,以柳木为骨,复盖红毡,立柱包金,可容纳千人……”
“讲讲铁勒十五部过去的事情,他们跟大唐的关系,对突厥人什么态度?”陈子昂突然打断了康必谦泛泛而空的介绍,语气变得尖锐。
康必谦这个话唠,真的比去天竺取经的玄奘和尚还多,这让陈子昂失去了倾听的耐心。
适时打断别人的话,不算不礼貌。相反,这也是访谈的基本功。当谈话对象偏离了你想要的信息,就要及时打断,引入正题。这样的访谈,才能掌控全局。
陈子昂意识到,他这时并不完全是在采访,他是大唐官员,旁边坐着的,是一个商人,他更象是在问话。
康必谦看了陈子昂一眼,这才渐渐脱离了感性的描述,宛如在陈子昂面前展开一幅巨大的、标注着时间脉络的动态舆图。
他将从贞观二十年,天可汗李二陛下以雷霆万钧之势平定薛延陀、设置羁縻府州开始,直至当下垂拱二年,这整整四十年间的北疆变迁图卷,条理清淅、巨细靡遗地娓娓道来:
“参军明鉴,这铁勒一十五部,追根溯源,本同出一系,皆是活跃于这北方广袤天地的突厥语系部落,语言大抵相通。然而,草原的法则简单而残酷——水草丰美之地有限,利益纠葛无穷,强者为王,弱者依附强者。于是,这些同源的部落,便因水草、牧场、盐池乃至贸易路线的争夺,而逐渐分道扬镳,形成了今日星罗棋布的北疆局面。”
康必谦伸出手指,在虚空中比划着名:“他们东起幽州之北、燕山山脉的脚下,西边一直延伸到金山那皑皑的雪线和西海之滨,北面则濒临苏武曾持节牧羊十九载的瀚海……这片潦阔的土地,就是铁勒十五部生息、争斗、融合、分裂的舞台,加之突厥人挑拨离间……如果没有大唐之鞭,这些部族必然会斗得至死方休……”
陈子昂听懂了老羊皮的话,如今天后武则天的精力更多集中于平复朝堂的内乱,等待时机准备用武周代李唐,对这遥远北疆的控制力已大不如前。
蛰伏已久的突厥人嗅到了机会,正蠢蠢欲动,试图卷土重来。而这些铁勒部族之中,原本被“大唐之鞭”压制下去的种种纷争和矛盾,甚至世仇,以及对新利益分配的渴望,重新冒出了头,埋下了动荡与分裂大唐北疆的祸端,这次突厥前锋军的偷袭只是开始……
听着康必谦的讲述,陈子昂看着案前的大唐北疆防务舆图,在心中默默映射着已知的地理知识,老羊皮口中的金山,指的便是阿尔泰山,西海是里海,而瀚海则是贝加尔湖一带。
这些地名,清淅地勾勒出了铁勒十五部主要的生活局域,也勾勒出这大唐的北部疆域。
这大唐盛世的疆域,是真大呀,横跨欧亚大陆……陈子昂的手指,在案前那张北疆舆图上摩挲。
老羊皮继续缓缓道:“这些部落,从贞观年间开始,就都匍匐在大唐那位天可汗的脚下,接受朝廷封号和管理。每到秋天,他们就把最肥美的牛羊送到长安。他们挑选部落里最强壮的男丁,去帮大唐戍边,以换取李二皇帝给他们的庇护,赐给他们的金银珠宝和丝绢、良马……但天可汗换人之后,铁勒十五部内部的纷争就从未停止过了,突厥人在其中左右逢源,煽风点火。”
康必谦提供的消息,如同拼图中关键的一块,让他对北疆错综复杂的局势,终于有了一个相对清淅的轮廓。
然而,这大唐疆域的轮廓越是清淅,陈子昂心头那份沉重的预感,便也越发强烈起来:此次吉凶未卜的远征突厥,还有更多事情必须马上要去做,并非仅仅平叛铁勒仆固这么简单……
但一寸山河一寸血,大唐一千二百多平方公里的广袤国土,没有一寸是多馀的,一寸都不容丢失!这是任何世界大国的底线,也是他陈子昂和大唐将士浴血奋战戍边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