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垂拱二年,五月初七。
申末,居延海边塞,大唐远征军的营地。
陈子昂的白色军帐帘再次被掀动时,已是日落时分了。
帐外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夹杂着唐军的笑骂声,不时还夹杂着“睡娘们”这样的粗语——唐军正在飧食,也就是吃晚饭。
唐军和唐人一样,每日只吃两顿饭:辰时朝食,申时飧食,从先秦开始就是这样。
一日三餐真不容易啊!
中国一直到了宋代,海上丝绸之路打通,商贸兴起,市民阶层有钱了,夜市兴起,才逐渐催生了三餐制并普及开来。
陈子昂心想,自古一日两餐,应该是顺应着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作息规律,恐怕也有粮食不足的原因。
唐朝女人以胖为美,因为胖子稀缺,显得富贵。一天只吃两顿,这不妥妥的减肥吗?胖不起来。
陈子昂回到唐朝才搞明白,士农工商里的官员,才能在朝食与飧食之间,额外享用一顿午膳,也就几样茶点,勉强算一日三餐。
他这才发现,大唐虽是盛世,要改善的地方也很多,比如饮食。
现代普通老百姓的日子,就过得比大唐官员要好。但说吃的方面,普通人家,简简单单的一日三餐,还是能满足的。
单身狗半夜饿醒了,还能点个外卖或者出门吃个宵夜。再不济,起床烧点开水泡碗红烧牛肉面或酸菜牛肉面也是不错的。
饥肠辘辘的陈子昂,这些天在吃的方面实在是不习惯了,生硬如石头的胡饼早就吃不进去了。好不容易精神放松下来,便让魏大去帮大家改善一下伙食。
陈子昂刚刚吃完了满满一碗水煮羔羊肉。
乳白色的肉汤里,漂浮着大块的白萝卜,这是他为麾下两百虎贲军极力争取来的。
白萝卜在西北很常见,吸饱了羊油,变得晶莹剔透,让原本油腻的羊肉清爽了不少,还加了胡椒压制膻味。
已经选为亲兵的魏大,又给陈子昂端上来一碗用羊肉汤煮的汤饼——其实就是最朴素的青棵面条。
陈子昂本已吃饱,也许是刚歼灭了突厥的前锋军,打了胜仗,好不容易起了一点食欲,便忍不住又吃了一碗汤饼。热气腾腾的面条下肚,他满足地打了个饱嗝,那声音在安静的军帐里显得格外响亮。
就在这时,帐帘被掀开了。持着横刀的亲兵陈玄礼率先走进,身后跟着两个人。
前面的自然是跑回来的仆固怀忠,他那张被风沙磨砺得粗糙的脸上,此刻写满了郑重。而跟在他身后进来的,同样是一位有草原气味、有故事的老者。
那老者甫一进帐,就带进来一股更复杂的气味:有经年不散的羊膻味,有骆驼皮毛在沙漠烈日曝晒后特有的腥臊,更深处的,则是某种昂贵香料残留的沉香,又混合着西域药材的一丝苦涩。
这气味闻起来不象是一个人,倒象是一座行走的、浓缩的边关集市。
陈子昂用记者敏锐的观察力打量了一下这位老者:他身量不高,背脊微微佝偻,穿着一件粟特人偏爱的联珠纹对襟锦袍。
那袍子的颜色,早已被岁月和风沙洗褪了鲜艳,边缘处有些磨损,却出人意料地浆洗得异常整洁。
老者的脸上,深陷的眼窝,如同被漠北长风经年累月侵蚀出的岩窟;他的鼻梁高挺如鹰喙,卷曲的须发,已然花白,却每一根都修剪得整整齐齐,年轻时应该外貌出众。
最引陈子昂注目的是他那双手,指节粗大变形,布满老茧与细微的裂口,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些许难以洗净的污迹——那是长年累月触摸皮货、清点金银、掂量香料乃至摩挲沙砾留下的印记。
老者气度不凡,抬手行礼之际,手腕上不经意间露出一枚小巧玲胧、镌刻着异域神只图案的镶金玉镯,那精致的做工悄然暗示着,其主人绝非寻常的行脚商贩。
此人便是仆固怀忠极力推荐给陈子昂的粟特商人,康必谦。
仆固怀忠侧身让开半步,低声向陈子昂介绍:“陈参军,这位便是我说的康先生。他常年往来于长安、草原与大漠之间,人送绰号‘老羊皮’,是名副其实的‘北疆活地图’。”
仆固怀忠顿了顿,用充满尊敬的语气补充道,“康老先生年少时曾有个胡名,唤作‘瓦赫什’,在突厥话里,这是‘猛兽’的意思。他也和我一样,喜欢长安,崇拜唐人,所以连名字也换成了更具唐人风格的‘必谦’。”
“好,你先去帐外等侯,一会还有重要事情交你去办。”陈子昂点点头,便让陈玄礼带仆固怀忠出去了。
“尊贵的唐人,尊贵的参军,”康必谦朝陈子昂抚胸躬身,行的是一套融合了胡礼与汉仪的古怪动作,却做得流畅而自然。
他开口,汉语带着明显的西域口音,某些咬字略显生硬,但语句却异常清淅,甚至带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文雅,“老朽康必谦,听闻陈参军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三生有幸。愿效犬马之劳,听候您的差遣。”
康必谦没有采用寻常的“将军”称呼,因为消息灵通的他早已探知,在这支大唐远征军的大营里,这位“参军”的话,比将军更管用。
陈子昂没有立刻接话,只是用目光细细地扫过这位“北疆活地图”面部的每一寸轮廓,仿佛在鉴赏一件从古墓中出土的商俑。
因为陈子昂也只在历史书和文本资料里见过粟特人的介绍,没见过活人:这个起源于中亚索格底亚那的古老民族,有自己的文本,信仰祆教,也就是拜火教。他们以撒马尔罕、布哈拉为中心,凭借与生俱来的商业嗅觉和骆驼般的坚韧,在亚欧大陆上织起了一张庞大的贸易网络,堪称东方的“犹太人”。
重走丝绸之路时,陈子昂了解到粟特商人的足迹遍布世界,西接正如火如荼对外扩张的大食国,东抵繁华如梦的大唐长安,北通广袤草原上的诸部牙帐,南连神秘的天竺与崛起的吐蕃。
粟特商人贩卖一切可以牟利的东西:丝绸、瓷器、香料、奴隶、珍宝,同样也贩卖消息。他们的耳目精通汉语、突厥语等多种语言,比朝廷派出的使者刺探消息更能深入部族内部,成本更低。
但粟特人的忠诚,就如同草原上夏日的天气,刮风下雨说变就变。他们只认“钱”字,只要价格公道,性命都可以卖。
安史之乱后,粟特族人逐渐消失,仅在敦煌文书、墓葬壁画中留下了少量历史痕迹。
陈子昂此前并没有见过粟特活人,没有立即接话,思索片刻,在想如何跟眼前这位老羊皮打交道,尽可能从他身上获取铁勒十五部和突厥人的情报。
“康先生,不必多礼,请坐。”
过了一会儿,陈子昂指了指方才乔知之坐过的那个胡凳,语气平淡如水,听不出丝毫喜怒,不过这态度已经算很客气了!
康必谦却站着没敢动,身子反而躬得更低了些。在大唐,士农工商,等级森严,商人位居末流,没有社会地位,不受人待见。他一个逐利的商贾,怎敢与清贵的大唐官员同席而坐?
大唐伟大的李二陛下曾亲口说过:“工商杂色之流,假令术逾侪类,此可厚给财物,必不可超授官秩,与朝贤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
然而,康必谦那混迹丝路多年锻炼出的敏锐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位年轻的参军,与他此前六十年来见过的所有大唐官员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