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信城内,幽深密室。
精钢铸造的厚重墙壁隔绝了外界所有声息,仅有烛火在青铜灯盏中摇曳,投下幢幢人影。
管亥如同沉默的铁塔矗立在张宁身后,粗犷虬髯的脸上肌肉绷紧,周身那尸山血海浸染出的惨烈杀气,仿佛有了实质的重量,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心头。
张牛角的视线如同鹰隼般逡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戏志才那如同浸过寒泉的声音,精准地撕碎了合作共存的幻象;郭嘉则用慵懒却致命的尖刀,一层层剖开了太平军所面临的、何进那柄已然淬火亮出的致命獠牙。
密室内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灯芯燃烧的轻微啪声,以及那片令人窒息的、近乎凝固的沉默。
张宁端坐着,素白的面纱掩盖了所有的表情波动,唯有一双原本清澈深邃如潭的眼眸,此时清淅地映照着烛火的跳动,深处是剧烈翻涌的思绪被点破要害的难堪,对郭嘉所描述那修罗场的惊怒,以及面对强敌环伺、盟友无望的深切无力感。
时间仿佛在此刻拉长了倍速,每一息都沉滞如铅。
她那置于膝上的手,在宽大的袍袖遮掩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隐隐发白。
这压抑的死寂持续了足有半盏茶的光景。
终于,张宁眼底那激烈的波动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然之后的低沉。
她缓缓抬起眼帘,目光穿越凝滞的空气,深深落在陆鸣棱角分明的脸上,语气不复方才的宏大诱劝,反而带上了一种近平推心置腹的恳切。
“陆将军。”
她的声音依旧空灵,却褪去了那份神秘,添上了明显的疲惫与一丝几不可察的恳求:
“戏先生、郭祭酒洞察世事,所言皆切中肯綮,宁无从辩驳。
不过将军可否念及几分往日情分?”
她略略停顿,目光扫过郭嘉和戏志才,最终又回落到陆鸣身上,语气愈加恳切:
“之前山海两路并进,在吴郡血战乌程、北疆根基初立之际,我太平道若真存了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心思,将军以为,这阳信城还能有今日这井然生机,这幽州五郡还能有眼前这安定繁荣么?”
她的话如同一块投入静水的石子,让陆鸣敲击桌案的指尖微微一顿。
“我父深知将军之志,亦敬将军守土安民之能。”
张宁继续道,带着一种旧日盟友般的坦诚,尽管这盟友如今立场已殊:
“严白虎兵临东海之时,兖州、豫州士族鹰视眈眈于南方之际
彼时我数万太平军若趁势出并州,或渡海直扑幽州,与将军两面受敌
将军纵能力挽狂澜,也必元气大伤,断不会有今日从容整备、坐拥两州根基之气象。”
管亥鼻翼翕张,发出一声极低沉的闷哼,仿佛也在佐证这个未曾发生的“可能”。
“将军。”
张宁的目光紧紧锁住陆鸣,声音愈发低沉有力:
“山海领在南方焦灼缠斗之时,我太平道主力在充豫,确实死死钉住了何进、吸引了兖豫士族的全部火力!
他们本可用于夹击将军广陵后路的力量,皆被我教兄弟们的血肉死死拖住!
张宁这番话如同一柄不算锋利却异常沉重的钝锤,一下下敲在陆鸣心口。
那份人情,是真实的。
陆鸣眉头微蹙,锐利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
正如张宁所言,在最焦灼的扩张时期,北方的幽州始终未受来自太平道的实质性威胁,太平军主力确实被何进和兖豫士族牢牢吸住了脚步,替他分担了巨大的北顾压力。
这是实实在在的默契合作。
否则,他也不会在左丰还在阳信城眼皮子底下的时候,依旧冒着风险,亲自潜回幽州与张宁密会。
这份风险本身,就是一种态度的体现。
陆鸣收回了敲击桌案的手,指节在腿上微微蜷紧。
密室中的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不再是充满敌意与算计的对抗,而是带着一份沉重的考量与过往情分的追忆。
郭嘉拎着酒葫芦的手指悬停半空,戏志才眼中的冰冷算计也被一丝不易察觉的思索替代,田畴更是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家主公。
时间仿佛又停滞了许久,烛影在陆鸣深邃的面容上明明灭灭。
终于,陆鸣缓缓抬起头,迎上张宁那双隔着面纱也难掩希冀的眼眸,声音低沉而清淅,每一个字都带着深思熟虑后的分量。
“圣女所言,确有其事。”
他坦然承认:“当日北方无扰,太平道主力钉在充豫牵扯士族私兵,确为我山海领得以在南方放手施为、稳固根基、乃至吴郡最终平定,争取了宝贵的时间与空间。这份情,陆某,山海领
认!”
这声“认”字落下,仿佛让密室的空气都松动了一丝。
张宁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些许。
但陆鸣接下来的话,却瞬间将这丝松动重新凝固,斩钉截铁地划下了一道不容逾越的红线:
此役,我山海领可表面上添加朝廷联军。”
他目光锐利如电,直刺张宁眼中:“但是,也只能仅此而已!”
“我山海军或可陈兵边界,摇旗呐喊,佯装进攻。”
陆鸣的语速平稳,字字千钧:“但绝不会主动越过界限一步,对太平军挥戈相向!更不会暗中为贵方传递军情,提供便利!”
他环视了一圈自己的内核谋士,也象是说给密室内所有人听:
“这份中立,不参与,不出力,不落井下石便是我陆鸣能给出的,最后的底线!
也是偿还未竟人情的最终方式。此事过后,两不相欠。”
张宁静静地听着,面纱下的表情无人得见。
但当陆鸣斩钉截铁地说出“不参与,不出力,不落井下石”这十二个字时,她那紧绷的背脊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眼中原本的紧张与试探、恳求与沉重,如冰雪消融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意外的释然,甚至,,,一丝赞赏的光彩悄然亮起。
虽然未能说动陆鸣出手相助或提供情报,但这结果,比她预想中最坏的情形一山海军真的添加围剿已好上太多太多!
陆鸣其人,重情义而守原则,即便在天下汹汹欲分太平道血肉时,依旧坚守本心,认帐人情却不失立场。
这份气度,与她记忆中那顶天立地的父亲何其相似!
虽被面纱遮掩难见全貌,但她弯起的眉眼已然清淅,眼波流转间,那股空灵之气中透出一种真切的、明亮的愉悦:
“陆将军高义,恩怨分明!宁,代我父,代太平道百万教众,谢过将军今日承诺!”
她郑重地向陆鸣盈盈一礼,姿态优雅而庄重,这份感激发自肺腑:
“将军今日之情,我太平道不敢或忘!
无论此番风暴过后,黄天旗帜尚能飘扬何处但太平道上下,都必将铭记山海领的这份义气1
此情,日后若有机会,太平道必加倍奉还!”
她的承诺掷地有声,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认真。
接下来几句关于路线安全的寒喧,语气也变得轻松许多。陆鸣亲自吩咐守在密室门外的亲卫:
“唤周将军。”
很快,一身深紫玄甲的周泰如同移动的紫铜山岳,推开了密室那扇厚重的精钢大门。
他沉默地躬身听令,锐利的目光在张宁三人身上一扫而过,随即垂首:“请。”
张宁三人起身,再次向陆鸣及三位谋士致意告别,随后在周泰那渊渟岳峙般的身影引导下,鱼贯走出了这决定未来走向的密室。
厚重的钢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密室内,烛火似乎明亮了些。
当周泰沉稳的脚步声消失在廊道尽头,郭嘉才终于将那口悬了许久的酒咽下喉咙,随意地抹了抹嘴角,那双洞若观火的眸子转向陆鸣,半是调侃半是认真:
“主公,这顺水人情送的倒是大手笔。
那妮子最后看你的眼神,啧,情真意切得很呢。“
戏志才也安静地看着陆鸣,眼神中的疑问虽未明说,却也显而易见值得吗?为这份“人情”,放弃可能的“分州”红利?
陆鸣没有卖关子,目光扫过三位内核智囊,声音沉稳如磐石,主动揭开了谜底:
“其一,恩仇必报,是底线。
太平道前番确实信守承诺,未趁我攻伐吴郡、立足未稳之际背刺幽州。
反观其主力在兖豫战场死磕何进与世家联军,客观为我分担了北方压力,使我能全力扫平江东。
这份人情,无论敌友,必须认,也必须还!
若无这份前因,今日断无面谈之理。”
他语气坚决,道义为先。
“其二,树大招风,乃祸根!”
陆鸣眼神陡然锐利:
“眼下我山海疆域,北拥幽州五郡,南控广陵、吴郡二郡,七郡之地,人口繁盛,物阜民丰,已近一州之实!
汝等以为,此次朝廷以冀青为饵,诸路枭雄齐聚兖州,他们会真允许我山海再立新功,再扩疆土吗?”
他冷冷一笑,带着洞察世情的通透:
“之前董卓兵锋稍露,便成众矢之的,被何进借太平道之手几乎连根拔起!前车之鉴犹在!
我山海若真遣大军入兖州,锋芒毕露,争夺冀青土地、功勋必引得各路诸候忌惮惊惧!
到那时,“群狼共狩董卓’之局,便是为我山海所设!
何进、荆州蔡氏、汝南袁氏同党乃至各路觊觎之辈,定会不择手段借抗贼不力’、“图谋不轨’之名,合力绞杀我领!
与其投身虎穴惹众怒,不若作壁上观,坐看风云!”
此言一出,郭嘉眼中精光一闪,戏志才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田畴更是露出了然的神情。
“其三,根基为本,徐徐图之!”
陆鸣最后缓缓道,指尖在幽州、广陵、吴郡的疆域上轻轻划过:
“帝国分崩在即,未来必是诸候并起。
我等眼下最紧要者,非是去抢夺那虚无缥缈的分州’地盘,引得群狼环伺,而是扎扎实实,消化现有根基!”
他语气笃定,透着长远大局的考量:
“幽州五郡需彻底集成,抚平边患,纳胡汉为一体:
南方吴郡初定,新政、民风、军备,百废待举,尚需深耕!
待我两翼稳固,军民同心,仓禀丰实,兵甲犀利届时海晏河清,根基深固,何愁天下无路?”
陆鸣环视三位心腹谋臣,目光深邃:
“故,于情于理于势,今日顺水推舟,给张宁一个承诺,换一份太平道的人情,保我山海暂时远离旋涡,将精力用于内修政理、积蓄力量此乃,上善之策。”
烛火摇曳,将陆鸣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钢壁上,仿佛一座正在积蓄力量的巨峰。
密室内再无质疑之声,只有对主公远见卓识的深深认同。
阳信城外的校场上,五十万新卒的操练声隐隐传来,正为那属于山海的坚实根基,日夜锤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