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阳信城,在渤海之滨的暖阳下蒸腾着一股内敛而勃发的力量。
城外的阡陌纵横,新栽的粟苗连天翠绿,得益于那块神异土地的眷顾,一月二熟的丰收循环让饥谨远离。
城内街道拓宽整饰,商铺林立,工坊机声与校场上遥传来的、五十万新卒挥汗如雨、甲胃铿锵的操演声交织,形成这座新兴权力心脏独特的脉搏。
与帝国中枢洛阳传来的混乱、贪婪与绝望气息截然不同,这里是经过数月“韬光养晦”,如待出鞘利剑般积蓄着锋芒的山海领幽州基业所在。
这天午后,城东戒备森严的侧门悄无声息地开启了缝隙。
一队约二十人的身影,罩在不起眼的商旅行装之下,被全身覆盖着深紫重甲、气息宛如磐岩的周泰亲自引着,快速穿过了狭窄的门洞。
队伍为首者身形娜,素青衣袍,轻薄面纱遮住了容颜,唯有一双眸子清澈深邃如古井,行走间带着一种介乎神圣与禁忌之间的奇异气息,正是太平道内核,天公将军张角之女一一圣女张宁。
她左后方半步,侍立着一位身躯魁伟如山峦的虱髯巨汉,背负奇门长刀,每一步落下都仿佛带着尸山血海的惨烈煞气,压得空气都凝重几分一一太平军公认的武力巅峰,管亥!
右后侧则是一位看似年轻沉稳,却自光锐利如鹰、隐含力量的后起之秀张牛角。
城门的守卫认得周泰,更感受到那股非比寻常的压抑气场,但无人开口询问,只是将腰杆挺得更直,眼神中充满敬畏与警剔。
周泰的紫弯甲在日光下反射着冷光,他没有多馀言语,只是用眼神示意亲兵清理出一条信道,
亲自护送着这一行特殊访客,直奔城中央那座森严壁垒般的城主府。
这队伍的到来,没有喧嚣,没有宣告,却在肃杀沉默中掀起一股无形的暗流。
府邸深处那间由精钢夹层构筑、隔绝内外声息的密室,厚重的大门被无声推开。
陆鸣早已端坐主位,身旁分别侍立着郭嘉、戏志才与田畴。
暖融融的光晕流淌在桌案上摊开的幽州地图上,与门外张宁一行带来的凝滞空气形成了鲜明对比。
看着鱼贯而入的张宁三人,陆鸣和几位谋士脸上波澜不惊,毫无意外之色。
郭嘉甚至还懒散地举了举手中粗糙的酒葫芦,嘴角挂着一丝洞悉一切的玩味笑容。
对他们而言,太平军在帝国“分州诏令”掀起的滔天巨浪中找上门来,并非意外,而是时局演变的必然逻辑。
“张圣女,一别经月,风采依旧。”陆鸣的声音平稳,带着点尘仆仆从边关赶回的沙哑,开门见山,“北疆那点微末的平静,托赖于贵方数月前的“言而有信”。这份默契,陆某未忘。”
张宁微微颌首,面纱下传出空灵剔透却难掩疲惫的声音:
“陆将军客气。此非虚言,而是吾父与众位师长,对将军守诺的赞赏。然天下大势倾复在即,
昔日默契,恐不足以应对今日危局。”
她的目光通过面纱,直视陆鸣,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此番冒味前来,所为者,乃是替吾父,替太平道上下百万教众,请山海领在这即将到来的倾世狂澜中或为同道,或至少持壁旁观!”
她话音方落,身后的管亥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周身那股惨烈的杀气似有波涌,仿佛在为她的直言增添重量。
“哦?”
陆鸣不动声色,指尖在桌案边缘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
“同道?观战?张圣女所言危局,可是指那刘宏开出的‘分州悬赏”,引得天下枭雄皆以贵军血肉为晋身之阶?”
“正是!”
张宁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急迫,清淅陈述太平道的恐惧与判断:
“朝廷威严散尽,然其‘天级为尺,裂土分州”之诏,已将北方彻底点燃!
何进隐忍待发的爪牙、荆州士族拳养的私兵、边郡蓄势的骁锐,乃至无数蛰伏的强者、为求一鸣惊人的隐士如今皆如嗅到血腥的虎狼,正滚滚汇聚兖州!
帝国人心不齐时,各怀鬼胎,我太平军可凭地利人和周旋。
然此令一出,诸力归一,皆指向吾父与太平道根基!
倾帝国数百年积威遗泽所聚之全力,我太平军纵有百万之众,亦难独力抗衡!”
她的话语在密室里回荡,带着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的清醒认知。
随后,她的目光灼灼,语气转为了极具诱惑力的拉拢:
“不过,若能得将军之力,则局面全然不同!
吾父及军中智者皆言:山海领根基深厚,非寻常!休养经月,精锐更胜往昔!
将军魔下如黄忠、周泰、蒋钦、太史慈、典韦、陈到、高览、廖化等天级史诗名将,不下八人!
更有玄凤羽卫、紫鸾虎费、黑焰虎贲、白联锐士等各阶特殊兵种逾二十万!
此等锋锐,正是我太平道所缺!
我太平道有席卷八荒之民望,有源源不绝之可战之兵!
将军握百战名将与精锐铁军!若两家合力:
她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带着蛊惑的穿透力:
“将军之锋,加之我太平道之基!
何惧那离心离德的汉家天下,又何惧何进那家中枯骨?
便是那吕布锋芒之盛,亦可力抗之!
冀青富庶之地,将军可尽取所需!
太平道所求,不过喘息之机,一方共存之土!”
密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烛火跳动的啪声。
陆鸣脸上没有露出丝毫被说动的热切,反而转向身旁的几位谋土。
戏志才首先开口,他的声音如同浸过幽泉的寒铁,冰冷而清淅,瞬间戳破了张宁描绘的蓝图:
“圣女此言宏大,然志才有一事不明一一贵军若真有底气面对整个帝国的精锐冲击,能守住自家根基无忧,又何必千里迢迢,将希望寄托在我山海领之上?
我山海之师再利,又如何担保能在贵军的地盘上抵抗住各方群狼撕咬?
地盘再好,也要握得住,守得牢。
若守不住,许诺岂非镜花水月?
况且,合力?合兵一处,谁来主事?如何调配?
是太平道听命于山海,还是山海大军为太平道所用?
人心隔肚,强扭合作,是合力,还是肘?”
他的每一句质问都如同重锤,砸在张宁心头那份虚妄的合作构想上。
紧接着,郭嘉慵懒地灌了一口酒,放下葫芦,那双洞察人心的眸子闪铄着近乎残酷的犀利光芒,嘴角的笑意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嘲讽:
“守不住?哈戏兄问到了关键。
圣女恐怕还是低估了那些‘冢中枯骨’的能耐啊。”
他站起身来,步到地图前,手指却并未指向冀青,反而重重地点在了充州定陶的位置!
“何进那老狐狸,此前在巨野围杀董卓,在兖州步步退却,看似狼犯不堪,损兵折将?”
郭嘉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
“可他损失掉的,真的是他的筋骨吗?
不过是被他推出去挡刀的炮灰一一充州、豫州那些士族门阀的私兵部曲!
真正的禁军主力在哪里?
皇甫嵩、朱伪、卢植三位老帅带着三十万禁军去哪了?
丁原那帮老兄弟私藏的精锐去哪了?
还有函谷关里被好吃好喝供养了大半年的‘金吾卫”‘虎贲卫”这些何进嫡系中的嫡系,精锐中的精锐,如今何在?!”
他转回身,目光如电,直刺张宁:
“他们就在定陶!何进不过是在演戏,在消耗异己!
他那把藏在鞘里的刀,磨得又快又亮,就等着这‘分州诏令’一声号响,出来斩人立威呢!
定陶城外那一战,吕布方天画戟染血如瀑,破营斩将势不可挡,那仅仅是开始!
圣女,何进倾力一击下,贵军仓促应战,胜算几何?
连何进这关都未必过得去,何谈对抗“整个帝国”?
“分州”盛宴开席前,你们太平道主力面对的,恐怕就是这场硬碰硬的生死劫!”
郭嘉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匕首,一层层剥开了太平军看似汹涌实则外强中干的伪装,将何进深藏的疗牙和太平军所面临的最迫近、最凶险的敌人一一那汇聚了何进本人,吕布、京畿禁军、地方强军真实实力的恐怖铁拳一一赤裸裸地摆在了桌面上。
密室内,空气仿佛冻结了。
摇曳的烛火光芒在张宁素白的面纱上投下变幻不定的阴影。
虽然看不清她完整的表情,但那原本清澈如深潭的眸子里,此刻清淅地闪过难堪、惊怒,最终化为一种被看穿底牌、无力辩驳的灰败与绝望。
她放在桌案下的手不自觉地紧握起来,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管亥,这位太平第一猛将脸色铁青,虱髯根根如戟,眼中怒火如熔岩奔涌,但他喉头滚动了几下,终究没有发出反驳的声音因为他知道,郭嘉所揭露的,是铁一般的事实,是何进精心布下、等待爆发的致命杀局。
戏志才冷静的分析撕碎了联合作战的美好幻想,郭嘉冷酷的点破则将太平军推到了悬崖边缘。
张宁精心准备的筹码一一“天下”、“共抗”、“许诺”,在山海领精准的现实判断和强大的情报能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风险与收益的天平,赤裸裸地倾斜向深渊的方向。
这一次艰难的出使,似乎从一开始,就撞上了一堵冰冷而坚固的铁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