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陶城中的空气中弥漫的硝烟、铁锈与绝望似乎凝固了。
残阳从被风掀起的帷幕缝隙艰难地挤入几缕昏黄的光线,落在议事堂中央那张巨大的案几上,
映照着荀谌那张因震惊而略显扭曲的苍老面庞,和他几乎破音喊出的“八百万石”。
死寂,仿佛连城外黄币营寨的喧嚣都被无形屏障隔绝。
丁原、鲍信等人眼中的神色平稳无比,仿佛充州、豫州士族口中说出的不是八百万石而是八百单位粮食一般!
皇甫嵩、朱伪、卢植三位老帅,虽未动声色,但看向充豫士族的眼神中略带一丝嘲弄。
八百万石!这数字不管放在上面时候,地足够定陶这二十几万残军和三十万洛阳精锐撑上数月!
然而,何进脸上那份短暂的“动容”和“希冀”,却如潮水般迅速退去。
他没有象众人预料那样迫不及待地应下这份“厚礼”,甚至没有多看荀谌那副慷慨就义般的决绝表情。
呵?
一声低沉的笑声,突兀地在死寂中响起,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和浓浓的嘲弄。
所有人都看向声音的来源一一主位上的大将军何进。
何进缓缓站起身,他那魁悟的身躯在昏暗光线中投下压迫感十足的阴影。
他步绕过案几,每一步都踏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最终停在徨恐不安的充州陈氏族长陈纪身前。
“陈公,”何进的声音不高,却象冰锥刺入骨髓,他的豹眼扫过陈纪冷汗岑淡的脸,“你适才说,各家仓原掏空,阖族老小要喝西北风?”
陈纪喉结艰难滚动,张口欲辩。
“还有你,袁公,”何进猛地转向袁胤,眼神锐利如刀,“豫州自保亦难,仓亦非无底洞?
北袁胤脸色瞬间煞白,嘴唇翁动,却发不出声音。一股巨大的不祥预感瞬间住了他和荀谌的心。
“演!接着演!”何进陡然拔高声音,如同雷霆炸响,震得满堂人耳中轰鸣,“尔等真当本帅这几个月驻踏豫州,是来游山玩水、体察民情的吗?!恩?!”
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侍立的亲兵统领厉喝:“庞校尉!把本帅案头左侧那个蓝绸包裹的文书拿来!”
很快,一个约半尺厚、用蓝绸紧裹的沉重包裹被呈上。何进接过,看也不看众人惊疑不定的脸色,“啪”的一声,狠狠地将包裹砸在中央案几上!扬起的尘埃在昏黄光柱中翻滚。
“翻开!”何进指向包裹,命令亲兵。
亲兵解开蓝绸,露出的赫然是一册册装订工整、封皮颜色各异的簿册!何进随手抓起最上面几本,如同扔废纸般甩在地上一一“颖川荀氏,汝南东坞堡,三年存粮簿:乙一字仓存陈粟八十五万七千石、乙二字仓存新麦四十二万四千石丙九字仓,存精铁二十一万斤!
族丁可征募精锐部曲四十万七千!其中‘破云卫’一万一千!
魔下田庄总共有青壮五百馀万,坞堡私兵不下百万。”
“汝南袁氏,平舆南山别院,五处秘窖!总计藏金饼三万馀、粟米约二千五百一十万石!铁器、皮甲无算!帐下依附庄户丁壮可征调者逾八百万!家传特殊兵种‘虎豹骑’二万、‘磐石重步’十万!”
“长社陈氏,南里、周屯两处坞堡,藏粮不下六百万石、精壮私兵五十万!”
“沛国夏侯氏
“沛国曹氏
“颖川钟氏
一本本,一页页!
地点、品类、数量、甚至兵种番号和大概战力评估!
一笔笔,清淅无比,触目惊心!
这些不仅仅是帐簿!这是赤裸裸的底牌清单!
“噗通!”
几个心理承受能力较弱的小土族代表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
陈纪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浑身筛糠般抖起来,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袁胤面如金纸,牙关紧咬,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殷红的血丝都未察觉。
最可怕的预感成真了!
荀谌脸色灰败如土,再不复智珠在握的沉稳。
他看着何进如同审视砧板上鱼肉的眼神,看着那散落满地的簿册一一那里甚至有他颖川荀氏几处连族中支脉子弟都未必完全知晓的秘库储量!
惊恐!极致的惊恐并非源于何进此刻的威逼,而是源于何进对豫充士族根底了解的深度!
这份了解远超他们最坏的预期!
这表明他们引以为傲的深藏不露的底蕴,在何进眼中竟如掌上观纹!
这意味着何进过去数月待在豫州,绝不是被动应付陆鸣和休整军队,而是如同最阴险的毒蛇,
一边假作倚重士族,一边早已将最锋利的獠牙抵在了他们毫无防备的七寸之上!
这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
堂内落针可闻,只有何进沉重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喘息声交织。
“八百万石?”
何进捡起一本写着‘颖川郡常平仓汇总’的簿册,随意翻开,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打发要饭的吗?定陶城里,三位老帅从洛阳带来的军需,堆得各个粮仓连耗子洞都塞满了!”
他随手将簿册掷在地上,目光如同实质的烙铁扫过所有士族代表:“这点粮食,本帅还真看不上!”
“何大将军”一个豫州小族的家主试图出声缓和。
“本帅要兵!”
何进声如洪钟,斩钉截铁!他指向地上散落的簿册,指向那些被簿册标记得如同透明的目标:
“兖州各家,十日之内,交出一百万精锐!豫州各家,交出三百万精锐!
必须是善战之兵!部曲、私兵、看家护院的精锐家丁!
绝不许拿刚放下锄头的新兵、老弱病残来凑数!
本帅在这豫州待了几个月,你们各家私兵的斤两,门儿清!”
他顿了顿,声音透出森森寒意:“十日!就十日!十日之后,若定陶城外营中见不到这四百万披甲执锐之士”
何进猛地转身,背对众人,只留下一个决绝如山岳的背影:
“本帅即刻率洛阳三万亲卫骑兵北返!这定陶
他冷笑一声,如同夜枭蹄鸣:“还有这充豫两州,你们这群高门大户,就凭自己口袋里的那些粮食、那些丁壮,去应付张角百万力士的‘均田令’吧!本帅去洛阳城头,看你们如何被碾为粉!”
“轰!”
如同惊雷在所有人头顶炸开!
交出四百万内核精锐?!还是十日之内?!
这已经不是伤筋动骨!这简直是挖心掏肺!
没了这些精锐部曲,充豫士族还能叫士族吗?
剩下的财富、土地、妇孺,在太平军的狂潮面前,不过是待宰的肥羊!
他们积累了几百年的实力将在瞬间化为乌有!
“何进!汝汝这是要掘我们的命根子!”王洺目毗欲裂,失态地站了起来。
“一百三十万精锐?!”曹嵩的声音带着惊恐的尖利,“沛国、济阴等地刚经兵祸,哪还有”
“此乃强取豪夺!与太平贼何异?!”数码士族代表声嘶力竭地怒吼。
堂内瞬间乱成一锅粥!
哀求声、怒骂声、哭泣声交织,之前的争吵与之相比简直如温风细雨!
被彻底揭露底牌又遭遇致命勒索的恐慌彻底爆发了!
就在这绝望混乱如同鼎沸之际,一个沉稳的声音清淅地响起,不高,却压过了所有喧嚣:
“末将三人,奉诏统领兵马前来协防大将军,受大将军节制。军国重事,自当唯大将军军令是瞻!”
皇甫嵩、朱伪、卢植三人几乎同时站起身,对着何进的背影微微抱拳躬身!
声音平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却如同三道精钢锻造的闸门,将所有士族意图分化三位老帅与何进关系的幻想彻底碾碎!
这是最简洁、最有力、也最让士族们绝望的表态一一他们的行动与何进一体!
何进要走,他们也会立刻执行撤兵命令!
定陶的存亡和这四百万壮丁的生死,完全取决于何进一人之令!
这份平静如水的顺从,比何进刚才的雷霆暴怒更具杀伤力!
荀谌和袁胤,这两位豫充士族的内核智囊和精神领袖,自何进甩出帐册后就陷入死一般的沉默和巨大的内心震撼。
那份精准到坞堡秘库藏粮、家丁武装数量的帐簿,带给他们的冲击远超过何进索要兵员的数字本身!
它昭示着何进的图谋比他们想象的更深、更久、更致命!
不是临时起意的勒索,而是处心积虑的收割!
当皇甫嵩三人冰冷如铁的表态落下时,荀谌和袁胤互相对视了一眼。
两人眼中没有愤怒,没有屈辱,只有深深的疲惫和无尽的苦涩,
何进这一手太狠了!四百万兵,这数字几乎是他们能勉强抽调出又不至于立刻导致各地坞堡防御崩溃的极限!
就象是何进拿着尺子,量好了他们最后一条内裤的尺寸后才做出的裁剪!
再多要,他们就真的要立刻崩溃造反或者干脆玉石俱焚;再少要,则不足以改变定陶战局。
这“恰到好处”的要价,既让他们痛彻心扉,又让他们在绝望中找到一丝微弱的“可行”之光一一为了活下去,为了保全宗族不被太平军彻底摧毁,这代价似乎成了唯一的选择。
荀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仿佛掺杂着铁锈和刀刃。他推开试图拉住他的陈纪,步伐沉重但异常坚定地再次走到大堂中央。
袁胤紧随其后,面色灰败,眼神却透着一股认命的决绝。
“大将军!三位老帅!”荀谌的声音沙哑至极,却带着一股斩断乱麻的力量,“荀谌代表颖川荀氏”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答应大将军的要求!”
此言一出,堂内所有争吵哭骂骤然停止,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众人如同被扼住喉咙,难以置信地看着荀谌。
“袁氏汝南袁氏,亦允!”袁胤紧随其后,声音低沉压抑。
“荀公!”陈纪惊恐大喊。
“袁公!”曹嵩也失声。
荀谌没有理会身后的骚动和惊呼,他抬起头,目光死死盯住何进那如山般厚重的背影,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既有被逼到墙角的怨毒,也有洞察对方布局的敬畏,更有一丝破釜沉舟的狠厉:
“四百万!十日!必到定陶大营!但鄙人有数事,须与大将军言明!”
何进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一丝意外,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幕。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荀谌:“讲!”
“其一!”
荀谌声音拔高:“事急从权!调集如此庞大兵力,十日已是极限!期间豫州、充州各地必然空虚!
为安民心并抵御太平贼或山海流寇可能之渗透滋扰,请大将军即刻下令,将您布防于豫州各郡城、要隘之所有直属部队一一包括王匡、鲍信、袁遗等部留驻之兵,尽数调往定陶前线!
豫充地方治安防务,将由我各家仅存之私兵部曲自行负责维持秩序!大将军不得再以‘协防”之名,干预地方防务!”
“其二!”
袁胤接过话头,语气斩钉截铁:“之前说好的八百万石粮食就不作数了!
非是我等吝啬,抽调走四百万青壮,我等所剩之丁壮不仅要维持日常农耕、运转作坊,更要肩负起地方守备!
粮食消耗有增无减,仓储告急!那八百万石,我们不给!一粒米也不会给!
我们各家需以这些仅存之粮米养活留下的妇孺老幼与守备私兵,以维持地方不致立刻生乱!
若大将军强索,那便等同提前逼反我等!
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亦在所不惜!”
“其三!”
荀谌目光灼灼,紧盯着何进:
“我等今日倾其所有,将未来安危尽数托付于大将军及朝廷之天威!
实乃破釜沉舟,绝无退路之举!所求唯有一事一一定陶绝不能失!
大将军与三位老帅必须在此死死挡住张角!
守住豫充的门户!待秋粮入仓,天下局势或有转圆!
若若定陶有失,豫充门户洞开::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中的森冷与疯狂的报复之意,让久经沙场的皇甫嵩都眉头微。
条件尖锐,诉求明确:交出命根子的武装,就必须获得绝对的掌控地方安全空间和赖以存活的粮食保障。
堂内又一次陷入死寂。
所有人都在等待何进的决定。这看似最后的摊牌,实则已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以整个充豫未来为赌注的交易。
何进沉默着,他那宽厚如岩石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缓缓扫过满脸决绝的荀谌、袁胤,扫过依旧抱臂而立、表示“遵命”的三位老帅,再扫过那些面如死灰的其他士族代表。
几息之后,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冷硬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掌控一切的冷漠。
“好!”
一个字,掷地有声!
“答应你们!”何进的声音回荡在大堂之中,为这漫长而惊心动魄的威逼与妥协画下了句号。
“本帅会即刻下令,所有直属部队及附庸将领留守之兵,尽数回调定陶!豫充防务,由尔等自行掌控!”
“粮食你们留下!”
“定陶!”
何进的目光扫过皇甫嵩、朱伪、卢植三人,最后牢牢地钉在城外黄币大营的方向,声音斩钉截铁:
“豫充的门户!定陶就是本帅,还有尔等这些高门大姓在此地的安身之所,守得住!”
“一切为了兖州和豫州!”
最后这句冠冕堂皇的结语,在空荡而压抑的议政堂中回响,既象是一个沉重的承诺,又象是一个讽刺的注脚。
在城外百万黄巾的压迫下,在各自被彻底撕开的底牌前,这场由何进主导、皇甫嵩三人默契配合的惊天威逼,最终以掏空充豫士族数百年积赞下的武力根基而告终。
交易完成,筹码离手,所有人一一无论心怀鬼胎的大将军,誓死不退的老帅,还是被剥去最后防身甲胃的士族领袖一一都被绑上了定陶这艘在怒海中行将倾复的巨轮之上,只能祈祷那“秋粮入仓,转寰时机”的缈茫希望,不会彻底沉入由百万黄巾力士掀起的血色汪洋之中。
窗外的残阳彻底沉没,定陶城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唯有城中彻夜调兵的喧嚣和城外绵延不绝的黄巾灯火,宣告着这短暂的、以巨大牺牲换来的喘息背后,那更加血腥惨烈的风暴,正在加速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