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州,定陶城,刺史府议政堂,
定陶城的空气仿佛一块浸透了硝烟、铁锈与绝望的海绵,沉重得令人室息。
曾被寄予厚望的玄色“何”学师旗,如今残破不堪,在城头萧索的风中苟延残喘,与城下那连绵如怒海波涛般的黄巾营寨形成残酷的对比,
太平军主力虽因皇甫嵩、朱伪、卢植三位老帅统率着洛阳最后三十万禁军的到来而暂时停止了狂风暴雨般的直接猛攻,却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迅速改变了策略。
那漫天的黄旗转向两翼,如同巨大的钳臂,冷酷而高效地合围、扫荡着陈留郡与济阴郡剩下的零星据点。
曾经的“王师”重镇定陶,竟被张角亲手打造成了一座飘摇欲沉的孤岛,一座注定要被消化在太平道汪洋腹地中的困兽牢笼。
刺史府深处的议政堂,门户紧闭,窗也被厚实的帷幕遮挡了大半,只漏下几缕惨白的光线,
在弥漫的呛人烟草味与汗气中徒劳地切割着浓重的阴霾。
空气凝滞发黏,呼吸间都带着一股战场边缘特有的、铁血与腐朽交织的气息。
堂上主位并坐四人。
身形魁悟如山却掩不住一身颓唐之气的大将军何进,蟒袍皱褶间似乎还残留着前几日的征尘与血渍,面色如铁,那双曾脾睨京洛的豹眼此刻布满血丝,眼神烦躁地扫视着下首。
三位须发花白、气度沉凝的老将一一皇甫嵩、朱伪、卢植,皆身着洗得发白的战袍,腰背挺直如松,但眉宇间那份抹不掉的疲惫与忧虑,如同刻刀留下的深痕,无声诉说着他们接手的是一副何等险恶的棋局。
这三十万禁军,是掏空京畿防御换来的最后希望,是帝国的底裤,如今却和他们一样,被困在这发发可危的孤城里,前途未下。
下首两侧,气氛更为压抑而泾渭分明。
左侧是何进的嫡系一一残存的丁原、鲍信、王匡、袁遗四人。
这几位曾风光一时的刺史、太守,如今形容憔瘁,甲胃上尽是磨损与污痕,眼底深处是挥之不去的惊悸以及对未来深深的恐惧。
阳羡血战、金乡惨败的记忆如同梦缠身,每夜都在鞭挞着他们的神经。
右侧则汇聚着充州与豫州的士族代表们,他们锦袍依旧光鲜,但眉宇间那份平日里的矜持气度已荡然无存,只剩下难以掩饰的焦虑与一种紧绷的戒备。
豫州的荀谌、袁胤,充州的曹嵩、陈纪等人,如同聚在一起取暖的受惊鸟雀,彼此交换的眼神都带着心照不宣的凝重与危机感。
他们背后代表的,是充豫两州士族最后残存的元气与财富。
“围而不攻哼!”卢植苍老却依旧锐利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丝苦涩的洞察,“张梁小贼学精了!耗!他就是要把我们困死!饿死!如同邺城、临淄!再坚固的城池,断了粮,失了援,铁打的汉子也要变成烂泥!”
他手指重重敲在铺在案几上的简陋充州地图上,定陶此刻在地图上,就象一块被无边黄色海洋包围、随时可能沉没的黑色礁石。
陈留、济阴残留的地盘,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涂上刺目的黄色。
“皇甫将军,”何进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斗,目光转向身旁这位帝国最后的军神,“洛阳朝廷那边,张曼成、张鲁那二百万‘大军”,可有确切入洛的消息?多久能到?”
皇甫嵩的叹息沉重如山峦崩塌,他缓缓摇头,花白的须发随着动作微微颤斗:
“遥遥无期啊:大将军莫要寄望于此了。
招安非一日之功,二百万兵员的整编、调动,岂是易事?
洛阳自身难保,司隶各地催粮征兵闹得沸反盈天,哪里还能有力量接应这两支虎狼入京?
就算他们到了呵呵,只怕变量更多。”
他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堂内众人都明白一一那二百万兵,到底是朝廷的救命稻草,还是另一把悬在头上的利剑,谁又说得准?远水,救不了眼前的滔天大火!
沉默,令人室息的沉默。
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炭盆里偶尔炭火炸裂的噼啪声在回荡。
恐惧如同冰冷的爬虫,沿着每个人的脊椎缓缓向上蔓延,直欲扼住喉咙。
打破这沉默的,不是武将,而是颖川荀氏的荀谌。
这位素以智谋深沉着称的世家代表,缓缓起身,对着何进与三位老帅拱了拱手,声音干涩却清淅:
“大将军,三位老帅!局势至此,已非战事之失可道尽。贼势太炽,非我等能一力抗之。好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士族代表,带着一种迫不得已的、家族联盟的意志:
“托赖大将军之前妙计周旋,拖延时日,我充州诸多宗族,已将浮财、部分粮、典籍图册乃至内核子弟,陆续潜行南迁至豫州境内安全之所,虽难免有所损失,总算未让太平张角尽得其利,也为我等留存了一丝”
“一丝底蕴?”一声略带尖刻的讥笑打断了荀谌的话。
开口的是坐在何进下首的朱伪,这位以刚烈着称的老将,一双虎目灼灼,如同利刃般刮过在场所有士族的脸庞:
“荀先生,‘潜力”二字,在这定陶城下,当不得干粮,挡不了刀兵!
诸位家大业大,传承数百年,纵使撤走了子弟财货,豫州大后方根基未损。
田亩庄园,仓原府库,哪一家不是积蓄深厚?
难道就坐视这定陶变成第二个邺城,坐看我等皆成太平刀下鬼,或为阶下囚,再任由张角那‘均田令’,分了诸位的祖产?!”
他的话语毫不留情,如同一记重锤砸在了微妙的平衡上。
何进也适时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扫过曹嵩、陈纪、袁胤等人:
“朱老将军话糙理不糙!本将军及三位老帅,已将身家性命都押在这定陶城头!
朝廷那边已是刮地三尺,油尽灯枯!
眼下要活命,要撑下去等到变量,唯一的指望,就在眼前!就在豫州!
就在诸位家中那些深埋的窖藏、积年的陈粟、乃至帐上的浮财!”
丁原猛地站起身,动作过大牵动身上未愈的伤口,痛得他咧了咧嘴,语气带着武人的暴躁与绝望后的戾气:
“捐!都他娘的得捐出来!养兵!造械!加固城防!难道你们还指望贼寇破城后,对你们这些‘世家老爷”网开一面?!张角那布告贴得到处都是!‘分田分地”!你们以为你们的坞堡还守得住?!”
一股近乎逼宫的压力瞬间笼罩了士族代表们。
袁胤脸色铁青,手指在袖中死死紧,豫州的地盘可是他汝南袁氏的大本营和根基所在!
曹嵩则捻着胡须,老脸上皱纹更深,算计着每一石粮食都关乎家族在沛国的未来。陈纪更是脸色煞白,仿佛已经看到家产被掏空的景象。
“何大将军!诸位将军!”
豫州汝南袁氏的袁胤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被压抑的愤怒和一丝颤斗:
“豫州也非世外桃源!此前为了赶走陆鸣,以及配合大将军,助您稳固战线,我们各家已是倾力相助!
私兵部曲,钱粮物资,消耗甚巨!
如今豫州各郡亦需军备自保,流民滋生,稍有不慎便是燎原之势!仓亦非无底洞!
再掏我们拿什么守家,守业?守我豫州一方平安?”
“守家?”鲍信沙哑地吼道,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定陶一破,张角兵锋就能撕开豫州北境!豫州还能平安到几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们以为躲到豫州就能高枕无忧了?!
唇亡齿寒的道理,诸位饱读诗书,难道不懂?!”
“非是不懂!是力有未逮!”
兖州长社陈氏陈纪站起身,情绪激动:
“粮袜粮秣!这仗还要打多久?三个月?五个月?
谁能保证?谁能保证这批粮下去就能解围?
若填了无底洞,我们阖族上下数万口人,难道真要喝西北风去?!
张角要命,大将军您这是在抽我们的髓啊!”
他说到最后,已是声音哽咽,带着哭腔。
议政堂彻底炸开了锅。
何进阵营的将领们双目喷火,唾沫横飞地指责土族藏私惜命;士族代表们则据理力争,痛陈实际困难与未来担忧。
争吵声、抱怨声、叹息声、甚至隐隐的哭泣声混杂在一起,如同困兽绝望的哀鸣在这堂内回荡。
皇甫嵩沉默着,卢植闭目摇头,朱伪则面沉似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何进头痛欲裂地看着这乱象,朝廷彻底断了支持,张角的绞索一日紧过一日,眼前这最后的救命稻草一一充豫士族积攒了几代的家底,却象带刺的荆棘,想抓住,却又扎得满手血。
绝望与愤怒交织。
一个充州小族的代表悲愤至极,猛地将案几上的茶盏狠狠摔在地上!
清脆的瓷片碎裂声如同丧钟悲鸣,让所有嘈杂瞬间冻结!
碎片四溅,温热的茶水泼洒在地图的一角,缓缓晕开一片深褐,如同干涸在充州大地的血污。
就在这令人室息的死寂和绝望顶点,颖川荀氏的荀谌再次站了起来。
这一次,他的声音异常冷静,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断,清淅地响彻大堂:
“够了!豫州诸郡,现存州仓、郡仓、常平仓,我等暂借粮秣八百万石!”
此言一出,如同在油锅里投入了一瓢冰水!
何进、皇甫嵩、朱、卢植甚至丁原等人,猛地抬起了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八百万石!这几乎是豫州能压榨出的极限!
然而,荀谌紧接着的话,却带着冰冷的现实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交易意味:
“这八百万石,已是榨骨吸髓!但这笔粮食,不是白给!
其一,交割地点,不能在定陶!
粮食分批由专人护送至颖水畔“颖阴渡’、‘细阳集’、‘新蔡港”三处豫州境内安全据点!
何大将军和三位老帅派人来取!
其二,粮食送出之际,便是朝廷即刻兑现对我充豫士族“既往不咎”“秋后通融”之诺!
尤其:是那封僮县侯陆鸣手中的密函!”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何进,又缓缓环视三位老帅。
最后一句,几乎是赤裸裸的筹码一一这八百万石粮,不只是换定陶喘息的机会,更是换南方士族们之前越过朝廷跟陆鸣交易的事情!
朝廷的默许和承认,此刻比什么都重要。
压力,从单向的逼迫,骤然转变为双方冰冷的凝视与权衡。
粮草近在眼前,活命的绳索被抛下,但缠绕其上的,却是充豫士族带着血泪的未来和条件。
何进面沉如水,目光在绝望与贪婪间剧烈闪铄。
皇甫嵩与卢植对视一眼,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悲哀与决然。
朱伪则死死盯着荀谌,似乎想从那张看似平静的脸孔上,看清那八百万石粮食背后,到底押注着多少家族的命运与深藏的算计。
窗外,残阳如血,为这座孤悬于黄海中央的定陶城,又涂抹上了一层凄厉而悲壮的光泽。
谈判,在绝望与筹码的拉锯中,才刚刚开始推向更深处。
而城外的黄币营垒,安静得可怕,却如同张开巨口的深渊,等待着吞噬一切的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