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渤海湾,阳信城外。
春风拂过广的田野,新生的粟苗在阳光下铺展开翠绿的绒毯,生机盎然,
得益于山海领堪称苛刻的土地神迹一一一月二熟,刚结束上一轮丰收的田野并未沉寂多久,新一轮作物便已破土而出,拙壮成长。
宽阔平整的大道上,满载粮秣、建材的牛车络绎不绝,修一新的民居升起炊烟,远方校场上震天的操练声隐隐传来。
五百万新募的三阶青壮在严苛但饱食的锤炼下,步伐日趋沉稳,数组初显锋芒。
整个幽州五郡,如同一架从战火中淬炼、涂满保养油膏的战争机器,在陆鸣的意志下低沉而高效地运转,每一个齿轮都进发着前所未有的活力。
阳信城作为山海领目前的内核,更是这股生机的汇聚点。街道拓宽,商铺林立,工坊机之声不绝于耳,医馆内秩序井然。
与帝国其他战火纷飞、哀鸿遍野之地相比,这里几乎成了一个安宁繁荣的异域孤岛。
然而,这井然有序的忙碌被一支突兀出现的队伍打断了。
尘烟起处,一行数十骑护拥着一辆复盖黄绫的小型车驾,从东面官道疾驰而来。
骑士鲜衣怒马,甲胃鲜明,与山海领将士彪悍实用的作风截然不同,带着洛阳禁宫的骄矜气。
为首宦官服色之人,面白无须,神情倔傲中又带着一丝长途奔波的疲惫与谨慎一一正是曾与陆鸣有过一面之缘的小黄门左丰!
城头了望塔的士卒立刻敲响了铜锣示警:消息飞速传递:洛阳天使突至!
消息传到正在上谷郡边界处理胡虏骚扰和边关布防的陆鸣耳中时,他眉头紧锁。
左丰?那个曾在广陵颁旨的宦官?他此刻带圣旨来幽州前线?还要求“商议”?
事出反常必有妖。陆鸣毫不尤豫,立刻点起亲卫队,同时派人火速传令:“即刻召田畴、郭嘉随我回阳信!快!”
一路马不停蹄,陆鸣带着满身风尘,及同样神情凝重的田畴、郭嘉赶回了阳信城县衙。
留守的戏志才早已得到消息,肃容相迎一时间,山海领如今坐镇北方的内核幕僚齐聚一堂一一郭嘉、戏志才、田畴。
“天使现在何处?”陆鸣沉声问。
“在驿馆安置,言明待君侯回城便来拜会。”戏志才低声道,“已安排人严加保护与监视。”
话音未落,衙役来报:“天使左公公求见!”
“有请!”陆鸣收敛心神,迎了出去。
县衙正堂,陆鸣终于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左丰。起热情却不失沉稳的笑容:
“左公公别来无恙!一别经年,不想竟在这北疆之地重逢,陆某有失远迎,还望公公海函!”
左丰脸上的倔傲收敛了几分,露出一个略显刻意的笑容:“陆侯爷!咱家奉陛下之命,日夜兼程,能再见侯爷风采,也是咱家的福分。北疆气象一新,侯爷好手段!”
他的目光在陆鸣身后郭嘉等三人身上扫过,带着审视。
陆鸣会意,侧身引荐:“此乃陆某帐下三位先生,此位是上谷太守、军师祭酒郭嘉郭奉孝;这位是渔阳太守戏忠戏志才;这位是渔阳太守田畴田子泰。”
陆鸣特意点明了三人太守身份,既是实力展示,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郭嘉慵懒中带着锐利,戏志才隐忍如渊,田畴方正刚毅。三人微微颌首致意,气度不凡。
一番冠冕堂皇的寒喧过后,陆鸣试探道:
“公公携圣旨而来,陆某深感徨恐。是否按制焚香设案,领旨听宣?”
出乎意料,左丰没有应承,反而带着神秘而凝重之色,压低声音道:“君侯不必拘泥于这些虚礼。圣旨嘛”
左丰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竟从袖中直接取出那卷明黄绢帛,递给了陆鸣,“就在这里。但请君侯先收着。真正要紧的事儿,是陛下与诸位常侍大人托付咱家,有几句话,要当面‘商议”。”
陆鸣心中剧震!
戏志才、郭嘉、田畴三人不动声色,但眼神瞬间交汇,都读出了彼此的震惊。
让宦官将圣旨私下交付,这本身就违制!
而“商议”一词,更是将这次天使降临的性质彻底变了一一十常侍乃至汉灵帝,竟要通过一个宦官,私下与手握重兵的地方诸候谈判!
帝国中央的衰弱与急迫,显露无疑,
陆鸣接过那沉甸甸、带着皇家特有香气的绢卷,深吸一口气:“公公请讲。陆某洗耳恭听。”
左丰环顾左右,确认再无旁人,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然:
“君侯是明白人,天下崩乱至此,陛下已是痛心疾首!
然社稷倾复在即,陛下万般无奈,终是痛下决心,欲倾尽所能,与这乱世枭雄做个了断!”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淅地说道:
“目标,唯冀州张角!此獠不除,国无宁日!
陛下以及十位常侍大人深知,欲除此巨寇,非侯爷这等柱石,及天下尚有忠勇之士鼎力相助不可。
朝廷已然无力独为,故开出前所未有之厚赏,以酬大功!”
“什么厚赏?”郭嘉适时开口,声音平静,却直指内核。
左丰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神放光,仿佛自己也被那条件震撼:
“只要诸路豪杰,能灭杀张角,斩草除根!
那么,无论是谁,无论此前如何,朝廷尽皆既往不咎,其现有拥兵之地,其魔下将校兵马,朝廷一应承认!视为王师分支!
张角死后,其占据之冀州、青州全境,将以‘分功劳薄”之形式,由所有出力之家,按功瓜分地盘、城池、人口尽归胜者!”
他语速加快,生怕陆鸣不明白分量:
“邺城、临淄,这两座州府之城,自然回归朝廷治下,不在此列。
其馀所有州郡县城,皆参与分割!如何衡量各家之功?陛下特旨议定:以‘天级武将’为单位,谁家出力多谁就能多分地盘!”
“天级武将?”田畴不解。
左丰解释道:
“普通精锐之师,折价百万兵,方可等同一名‘天级武将”!
五名地级武将,可折合一名天级!
若魔下拥有万名特殊兵种,也等同于一名天级武将!
各家所出之天级武将越多,战功越大,最后瓜分地盘时,所得便越丰厚!”
他目光热切地盯着陆鸣:“君侯!您魔下那位黄汉升,便是响当当的天级武将吧?还有周幼平、太史子义:君侯魔下人才济济啊!”
陆鸣和三位谋士心中同时翻起惊涛骇浪!
这哪里是朝廷的旨意?
这分明是汉灵帝和十常侍在绝望之下开出的、近乎疯狂的分赃大会!
将两大最富庶的州一一冀州和青州,当作悬赏,公然鼓励地方军阀去抢、去杀、去分割!
更离谱的是,评定标准直接指向了最顶层的武力单位一一天级武将和特殊兵种!
这不仅承认了乱世格局,更是彻底撕下了皇权最后的脸面,赤裸裸地以实力说话!
“那总有个出力多少,头功如何论定?”戏志才阴郁的声音响起。
左丰眼中精光一闪:“好问题!
陛下圣心决断:无论何人,最后是谁亲手斩杀张角,谁便为首功!
哪怕你只出了一个人,只要是他砍下了张角的头颅,你便拔得头筹,率先圈定一郡之地作为赏赐!
这是头功的特权!”
陆鸣心头狂跳。
张角!神话般的人物!
斩杀他的诱惑,和那随之而来的一郡之地封赏巨大的风险伴随着难以想象的收益!
看着陆鸣和三位谋士震惊无语的样子,左丰似乎很满意这效果。
他凑近一步,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敲击着陆鸣的心防:
“君侯再看您手中的圣旨陛下是真心实意!
圣旨已写了一半,列明了您的功劳和封爵。
至于战后赏赐何地、何爵?那一半还空着呢!
只待君侯您战后大功告成,填入地名,这圣旨就成了
他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在这份圣旨上已经用了和氏璧的玉玺,这印泥还未干透呢!君侯,这诚意,还不够吗?”
陆鸣只觉得手中的圣旨滚烫无比!
空白待填的圣旨,像征至高权力的和氏璧印,
汉灵帝和十常侍这几乎是把他们摇摇欲坠的统治信誉全押上桌了!
为的,就是换取一个斩杀张角的机会!
如此手笔,如此“诚意”,简直闻所未闻!
堂内寂静无声,只有左丰微微急促的呼吸,
郭嘉的眼神由最初的惊转为深邃的考量,戏志才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袖中捻动,田畴则眉头紧锁,仿佛在权衡州郡土地之利与卷入帝国中心旋涡之险。
陆鸣则感到一种被时代洪流推向风口浪尖的巨大推力与诱惑。
片刻后,陆鸣抬起头,眼中的震惊已然化为决然。他将手中那卷价值万金的圣旨坦然收起,对着左丰,语气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陛下如此厚望,十位常侍大人如此信任,更有此旷古未有之诚意!陆鸣何惜残躯?!此战,我山海领,出兵!”
“好!”左丰击掌赞道,脸上笑容璨烂如花,“君侯忠勇,国之柱石!陛下和常侍大人们果然没有看错人!”
他顿了顿,又道:
“至于出兵几何,君侯尽可自行裁夺。
不过,这衡量功劳,总需个见证。
陛下和常侍大人们的意思呢咱家反正也来了,就厚着脸皮留在君侯军中。
君侯出多少天级武将,多少特殊兵种,又立下何等大功,张角首级如何归属都有咱家这双眼晴看着,这张嘴回去票报!
战后依约瓜分地盘,定不让君侯这等忠臣义士吃一丝一毫的亏!
君侯放心,咱家只在旁看着、记着,绝不干预军务!”
左丰说得轻松,但这“见证”实则就是监军。
他留在陆鸣身边,既是确保陆鸣的功劳如实上报,更是替洛阳盯着陆鸣的底牌和动向。
陆鸣心领神会,嘴角同样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那就有劳左公公了。公公一路劳顿,先在阳信好生歇息几日,待陆某整军部署妥当,再行南下大计!来人!请左公公至府邸休息,好生伺候!”
看着左丰被躬敬请下,堂门缓缓关上。
温暖的日光通过窗根洒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但堂内四人的心绪,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再也无法平静。
“分冀、青二州以天级武将论功陛下这是要自剖山河以邀天下刘张角耶?”田畴喃喃道,语气中充满了历史的沉重感。
“天级为秤,枭雄执衡,朝廷已成坐庄的庄家,就等着看谁能押中斩张角的头彩了。”
郭嘉灌了一口冷酒,眼神闪铄着复杂的锐芒:“这局有点意思!乱世的大幕,这才是真正被陛下亲手拉到了顶处!”
戏志才沉默良久,缓缓道:“风险空前,不过利益亦巨大。
他看向陆鸣。
陆鸣站在那光暗交界处,手无意识地摩着腰间佩剑冰冷的剑柄,目光如同穿过屋顶,投向遥远的冀州战场:
“木秀?呵那就让这棵树,长得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高,都要硬!准备吧,奉孝、志才、
子泰!我们要好好盘算盘算,拿出多少‘秤碗”,才能砸死张角,再砸开通往更大基业的门!”
幽州五郡的生机依然如火如奈,练兵声、耕田声不绝于耳。
但一股新的、更具野心的暗流,已然在陆鸣的决断和洛阳抛出的、染着金边的血腥诱饵下,开始汹涌奔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