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四,青州,阳信城县衙大堂晨光穿透窗,将堂内浮尘映照得如同细碎的金沙。
空气里弥漫着清茶与新墨的气息,压不住那份蒙绕的沉重与紧绷。
自充州巨野血战的消息如同雪片般飞入阳信城,已整整五日。
每日的战报都在增添着砝码,计算着这场足以震动天下格局的血肉天平的倾斜方向。
今日的阳光格外明亮,却驱不散堂内诸人心头那片由远方硝烟构成的阴霾。
上首主位,陆鸣倚着椅背,指尖无意识地在铺展于案几的充豫地图边缘划过,目光沉静如水。
他的左右两侧,谋主沮授、郭嘉、戏志才三人依次端坐。
泪授面容凝肃,眉头微;郭嘉慵懒地靠在椅中,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不时掠过地图上血腥的战区标记;戏志才则捻着几缕胡须,面色深沉,似在反复推演着无形的棋局。
武将一侧,黄忠拄着腰间佩剑,身姿挺立如苍松。
他身边的周泰、蒋钦、陈到、典韦等将领,或抱臂肃立,或按刀凝神,甲胃虽在堂内显得柔和,却掩不住一股战场磨砺出的漂冽煞气。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堂下中央站立的那道年轻身影上。
黄叙!
他虽已卸去那身诡异沉重的冥府卫覆面黑甲,换上了一身稍显风尘仆仆的普通将领劲装,但眉宇间的坚毅沉稳之色,却比往日更添一份沉甸甸的、历经血火考验的厚重感。
长途奔波的疲惫尚残留眼底,但更多的是一种完成重任后的内敛锐气。
此刻,他刚刚结束了关于四月十九至二十日那场惊天逆转救援行动的口头汇报,声音平稳清淅,将如何引动预先布下的火油点燃山林制造火墙、如何指挥“冥府卫”神秘势力接头、
如何精确引导董卓军踩着“神迹”开辟的焦炭信道突围、直至最终完成交割地图与传达陆鸣口信等过程,条理分明、四平八稳地陈述完毕。
大堂内一时落针可闻,唯有茶烟袅袅黄忠的目光落在儿子身上,心底如同被温水熨过,既滚烫又安稳。
欣慰,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这一趟任务,看似不过一场精妙的“偷梁换柱”和“趁乱渔利”,实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救援对象是正被太平军主力全力绞杀的魔王董卓,执行地点更是张角与何进数十万大军博弈的炼狱中心!
稍有差池暴露身份,后果不堪设想一一苦心孤诣在充豫埋下的暗线可能一朝尽毁,太平军雷霆震怒之下,山海领好不容易与太平军创建的、赖以换取地盘与时间的脆弱关系将瞬间破裂,甚至可能引来太平军与何进的联手绞杀。
这哪里是简单的接应?分明是将山海领的未来押上赌桌的一次豪赌!
执行者非但需智勇兼备,更需极端沉稳谨慎,洞察毫厘方能保全局无虞。
陆鸣却将此等重任,直接点了年纪尚轻、资历尚浅的黄叙!
黄忠深知,这背后固然有陆鸣不拘一格用人之魄力,认定黄叙的能力已足够担纲,但其中必然也存了对老将黄忠的信任与酬功之意。
这份情谊,黄忠默默记在了心底,
他看着儿子沉稳汇报、无一丝错漏的模样,更觉老怀大慰。
黄叙经此一役,不仅功勋卓着,更重要的是证明了其独当一面的能力。
陆鸣那句“回来即可独立领军”的允诺,在黄叙这一份滴水不漏的答卷前,已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止住心头“儿子终于成熟了”的感慨,黄忠悄然握紧了剑柄,指节微微发白,是对子嗣成长的骄傲,更是对主公知遇之恩的无言感激。
陆鸣端起案上的粗陶茶碗,轻轻吹开浮沫,啜饮一口,目光落在黄叙脸上,带着赞许。
“做得甚好,沉稳周密,处变不惊。跟董卓李儒的应对也很得体,不错,辛苦了。”
陆鸣语气温和,却自有一股定鼎乾坤的力量,一句“不错”的评价,更是让黄叙升起慢慢的自豪感。
“为主公分忧,乃末将本分!”黄叙抱拳躬身,声音铿锵有力,心头也因陆鸣的肯定而激荡。
“唉!”一声不合时宜的叹息打破了这短暂的温情氛围。
只见泪授放下茶盏,脸色依旧凝重,
“主公,叙将军之功固然卓着,然此举终是行险!董仲颖,虎狼也!我等深入虎穴,只为给他送一份地图、开一条生路?”
他指着那份摊开的绢图:
“纵有万般理由,暴露之险犹在!
若太平军或何进察觉蛛丝马迹,我山海领危矣!
何进视董卓为眼中钉,我军却伸手助其逃脱,无异于引火烧身!
张角若知吾等阳奉阴违,在其必杀之局中作梗,岂能善罢甘休?
彼时两面受敌,幽州基业恐旦夕倾复!”
他的担忧直指内核,这也是当初谋士们群起反对救援的主要原因。
戏志才捻须接口,声音低沉:
“公与之言,深虑也。董卓纵虎归山,固然能牵制何进、搅动风云,但其凶戾反复,凉州铁骑尤在。
日后其缓过气来,未必记得这份‘活命之恩”。
若其记恨我等掌握其困顿狼狐之状,反生嫌隙,岂非养虎贻患?
此其一利未必抵得数害啊。”
郭嘉却在一旁轻笑一声,从袖中取出随身的小酒葫芦抿了一口,眼中精光闪铄:
“公与兄,志才兄,二位思虑缜密,自有道理。然主公用此险棋,其中深意,恐怕不止于“行险’与‘养虎’这般简单。”
陆鸣放下茶碗,目光扫过诸人,缓缓开口,声音在大堂内回荡,清淅而有力:“公与、志才之虑,我岂不知?然此险必冒,非为董卓,实为山海!诸君请看一一”
他的手指点向地图上充州那片被标记为猩红战场的位置。
“其一,董卓死于此役对我们影响不大,但是董卓或者对我们山海领才是最大的利好!”
陆鸣的语气斩钉截铁:
“张角借何进之刀屠董,何进欲借张角之手除心腹大患再坐收渔利。
让他们的算计得逞,董卓这头盘踞西凉、拥兵百万的猛虎被彻底碾碎在巨野,何进没了肘腋之患,便能腾出手来专心对付关东士族和可能威胁到他的任何人!
张角全歼劲敌,声威大震,更能裹挟百倍于前的力量滚滚东进!
彼时,已成幽州实际掌控者的我们,将直接面临何进借‘讨贼”大义发难,或张角携大胜之威鲸吞海西的危机!
一个被打疼、打怕、元气大伤却又没被灭掉、带着滔天恨意躲回凉州舔伤口的董卓,才是最好的董卓!
他能牢牢牵制何进,让其难以全力东顾;他与张角不死不休,让太平军西面永无宁日!帝国这锅水,越浑越好!
冒头的势力,越多越好!
一个被打成‘哀兵’而非‘死虎”的董卓,是何进与张角共同的心病,亦是他们不敢轻易再树新敌的最佳保证!
这比什么盟约都管用!”
陆鸣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商贾的精明:
“其二,利在当下!
我军于昌阳、阳信等地屯粮何止亿万?
太平军穷困,何进贪婪且根基动摇,他们无力也无需支付我所期待的“价码”。
唯有凉州!董卓百万大军新经重创,粮秣重损失殆尽,关中虽遭郭、李催搜刮可能匮乏,
但其根本之地凉州尚在!
只要能救他回去,为了恢复元气,为了报仇雪恨,必然要穷兵武!
我山海领堆积如山的馀粮,估计就是董卓之后唯一能够找到的大宗粮食了。
只要我们把粮食送往凉州西平郡,就能换来董卓手中的真金白银、铁石矿脉、凉州战马!
而西凉的战马就是我的自标了,我们山海领一直没有稳定的战马来源,之前从公孙度那里交易来的战马都快要不够用了。
这是一笔能让我军底蕴瞬间暴涨的买卖!
比与太平军斤斤计较几座空城划算百倍!
黄叙带回来的情报,更让我精准把握了这笔交易的时机与价码!”
他最后指向地图上充州与青州交界处:
“其三,风险可控!此番救援,动用地利一一缺省储油点、天时一一夜间混乱、人和一一【冥府卫】执行、黄叙统军,内核在于‘神秘”二字。
张梁怒极之下被黄币追兵蒙蔽,何进被那场意外大火与火球搅得晕头转向,只顾恼恨董卓逃脱与丁原吕布的无功而返,根本无暇深究那十名‘黑甲骑士”的来历。
黄叙做得极好,果断撤离,不留痕迹。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股‘心怀回测、坐等浑水摸鱼’的未知势力,而非我们山海领,
至于董卓与李儒
”
陆鸣嘴角微扬:“他们此刻惊魂未定,一心只想逃回凉州老巢,纵有猜测,也只会深埋心底,
当作一张可能的底牌而非证据。待其‘尘埃落定”,这‘再会’之机,主动权便在我了。”
陆鸣的目光最后落在黄叙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此役,黄叙不负所托,一万玄凤羽卫精锐隐于幕后,既助其成事,亦确保‘冥府卫”行动无虞,功在社稷!当独立领兵,镇守一方!”
“末将谢主公信任!”
黄叙心潮澎湃,再次躬身,声音因激动而略带颤斗。
父亲黄忠微微颌首,眼中欣慰与自豪几乎溢出。
郭嘉抚掌笑道:“妙!主公洞若观火!董卓活,则水浑可摸鱼;粮通凉州,则府库充盈;行事隐秘,则立于不败之地!子升将军行动稳妥精准,将此三策完美达成!确是大功!”
泪授与戏志才对视一眼,虽仍有隐忧,但陆鸣已将利弊权衡得明明白白,分析得鞭辟入里,更兼行动成功且后果可控,他们心底也承认,这步看似行险的棋,下得确实漂亮。当下,两人也微微颌首,不再多言。
堂内气氛为之一松。
远方充州的烽烟依旧弥漫,但阳信城县衙的大堂内,那份沉重的压抑已被新的定计与功勋带来的昂扬之气所替代。
黄叙挺拔的身影立于堂中,阳光落在他年轻的肩头,映照着山海领新一代将星的冉冉升起。
陆鸣的布局,为这乱世棋盘投下了一颗充满变量的关键棋子,未来青州北上的巨舰,已悄然调转了船舱,驶向那充满风险与机遇的西凉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