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县中央广场。
北风卷着冬日的寒气,吹过谯县残破而空旷的中央广场。
昨日的萧瑟被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肃杀感取代。
一夜之间,一面巨大的青石碑,如同沉默的巨人,拔地而起,牢牢钉在了这片焦土之上!
石碑高达近两丈,由整块坚硬的花岗岩粗打磨而成,石质在灰白天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棱角分明,透着不容置疑的沉重与力量。
其正面顶部,一行虹劲雄浑、深深刻入石髓的大篆格外刺眼:
【豫州同舟义捐录】
石碑下方,早已围满了闻讯而来、面黄肌瘦的谯县百姓。
他们或裹着破旧单衣,或衣衫槛楼,脸上刻满了黄币之乱留下的惊恐与灾后的麻木。
但在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石碑上那如同烙印般清淅、巨大的文本所撰取,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旋即燃起熊熊的怒火!
石碑的内容极富冲击力地自上而下排列:
顶头第一行,是字体最大、刻痕最深的朱砂大字:
这行字如同燃烧的烙印,瞬间灼痛了所有围观者的眼睛!
百万石粮!万枚金币!要知道万枚金币,在黄币之乱之前是可以买到将近二百万石的粮食!就是放到现在,也能在南方买到数十万石的粮食!
这是足以让一座大城熬过寒冬、让百万流民起死回生的天量财富!
来自那位刚刚将他们从黄币屠刀下解救出来的陆将军!
紧接着,下面便是昨日刺史府中那份令人室息的捐款名录,字字清淅,对比惨烈,充满了赤裸裸的嘲讽:
颖川荀氏:捐粮壹佰石汝南袁氏:捐粮壹佰石长社陈氏:捐粮捌拾石颖川钟氏:捐粮陆拾石谯县曹氏:捐粮伍拾石谯县夏侯氏:捐粮伍拾石济阴单氏:捐粮肆拾石名单一路向下,那些在豫州脚地动山摇的世家大族,他们的“慷慨解囊”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一百石、八十石甚至到了后面,出现了廖寥数石的捐献。
每一个冰冷的数字,都象是在百姓心头插了一把刀,将他们昨夜因山海领召开“募捐大会”而产生的那一点点卑微希冀,彻底粉碎!
就在石碑无言控诉的同时,四名身披玄甲、神情肃穆的山海领亲卫,两人一组站在石碑两侧。
他们人手一面铜锣、一柄鼓槌。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铜锣爆响,撕破了广场的沉寂!
紧接着,一个洪亮清淅、充满穿透力的声音开始反复回荡,字字如锤,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更敲打进他们绝望的心底:
“父老乡亲们!朝廷催征赋税诏书到!”
“今年豫州的赋税,按承平年景足额征收!一分不减!!”
“黄巾肆虐,豫州千里焦土,十室九空!朝廷此税,无异于宛肉补疮,抽干豫州骨髓!”
“山海陆帅,奉天子诏命,总揽豫州军政!心系万民,不忍百姓冻饿而死!特于昨日,召集豫州各士族豪门贤达,召开“同舟共济义捐大会’!期望共襄义举,救豫州黎庶于水火!”
“然!昨日大会结果已出!各名门望族慷慨解囊之情状,尽刻于眼前此碑之上!”
“幸有山海陆帅,不忍我豫州父老成饿!倾尽山海之力,捐粮百万石,捐金一万斤!解此燃眉之危!此乃仁义无双,恩同再造!”
“此碑在此,公示天下!陆帅活命之恩,豫州百姓永志不忘!朝廷催征,世家捐输是非曲直,亦由天下公论!天地可鉴!日月昭昭!”
“铛一!!”
又一声震天的锣响。
“朝廷催征赋税诏书到!
宣读一遍结束,立刻无缝衔接,洪亮的声音再次从头开始,反复循环。
冰冷的事实、刺眼的对比、山海领倾力救援的宣告,如同洪流般一遍遍冲刷着广场,
冲刷着整个谯县,震撼着每一个听到的人。
人群先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宣读声一遍遍响起。
继而,低低的抽泣声在角落响起,那是一个抱着饿晕孩子、衣衫槛楼的妇人。
紧接着,便是压抑不住的骚动和议论。
“百百万石?!陆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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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爷啊!朝廷还要收那么重的税!是要逼死我们吗?!”
“荀家、袁家那些大老爷们只捐了一百石粮食?!我家遭灾前,收成好的时候自己一年都不止吃这些啊!”
“看!陈族长老爷捐了八十石!夏侯老爷捐了五十!哈哈哈哈哈五十石!打发叫花子吗?!”
“呸!什么狗屁贤达!平日里架子大得很,灾年就捐这点?!他们的良心被狗吃了?
!”
“陆帅!陆帅仁义啊!百万石粮这是救命的粮啊!”
“要不是山海军我们早就被黄币杀光了!现在现在这群狗官和老爷还要来吸我们的血!还要脸来逼税!”
“那姓王的刺史还有那些老爷他们才是豺狼!是吸血鬼!”
愤怒、绝望、感激、以及对士族门阀长久积累的怨气,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喷发!
谯县广场的气氛变得极度汹涌。烂菜叶、土块开始朝着空荡荡的刺史府方向飞去,唾骂声汇成震耳的浪潮!
一个身材干瘦的老者,颤斗着指着石碑,嘶声力竭:“苍天在上!朝廷无道!士族无良!唯有山海陆帅,是真心为我们百姓啊!!”
而更让豫州士族们魂飞魄散的是一一几乎在同一时间,在豫州治下所有略具规模的县城、州郡治所的中央广场、市集中心,一面面同样材质、同样格式、刻着同样内容的巨大石碑,在黎明时分悄然竖起!
同样的山海亲卫,同样响亮的锣声,同样清淅、反复的宣读,如同瘟疫般在所有主要城池同步上演!
山海领的执行力,其信息传递和资源调配的速度,其渗透豫州基层的能力,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是一场复盖全豫州的、精准高效的舆论风暴!
当天下午,谯县县衙。
压抑、愤怒、难以置信的情绪如同粘稠的浓雾,弥漫在县衙大堂。
昨日还矜持傲的士族家主们,此刻形容狼狈、面色铁青地齐聚一堂。
他们或衣袍沾染了赶路时的尘土,或脸色因震惊和愤怒而惨白扭曲。
厅堂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咆哮在蕴酿。
“疯了!你们山海领是不是疯了!”
长社陈氏族长陈纪第一个拍案而起,他花白的胡须因愤怒而不住颤斗,浑浊的眼晴里布满了血丝,指着外面嘶吼:“竖碑!满城豪丧!当众宣读!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是要把我豫州士族的颜面,按在地上踩进烂泥里吗?!”
“无耻!卑劣至极!”
济阴单氏家主声音尖利,气得浑身哆嗦:“那石碑!那百石、八十石的数字!这是在羞辱我等!把我们当作乞儿戏弄!是何等险恶的用心!”
“抹黑!这是赤裸裸的抹黑!”
谯县夏侯氏的代表脸色涨红如猪肝:“他们这是煽动刁民!这是动摇地方根基!泪授!戏志才!你们山海领必须立即停止!立刻撤掉所有石碑!销毁所有誉录名单!停止污蔑之辞!向全豫州澄清!恢复我等清誉!”
“对!立刻停止!”
“撤回!马上撤回!”
“不仅要马上做出澄清,还要向我们登门致歉!”
一时间群情汹涌,唾沫横飞。昨日捐粮时的矜持与施舍般的优越感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当众扒光示众的恐慌与狂怒。
王允坐在角落里,面沉似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眼神深邃如寒潭。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污名化”的后果有多严重一一它动摇了士族赖以生存的“名望”、“清誉”根基!
面对如刀锋般刺来的目光和狂暴的指责,主位上的沮授和戏志才,却显得异常平静,
甚至有些慵懒。
沮授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茶盏,抬眼,那双沉静的眸子扫过面前一张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声音沉稳地反问:
“抹黑?污蔑?诸位何出此言?”
他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满堂喧哗。
“沮授!”
荀谌身为颖川荀氏家老,强压怒火,试图恢复一点理智的风度,但声音也忍不住拔高:“竖碑之举,将我等捐献之数公之于众,更与山海领所捐并列:
你们山海领总掌豫州军政大权,捐多少不都是应该的么!
这不是刻意对比,引导民怨,污我士族清名是什么?!
难道还不是抹黑?!”
戏志才轻笑一声,倚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着扶手,眼神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疑惑看向荀谌:
“荀公此言差矣。碑上所刻捐粮数额,“一百石’、“八十石”、“五十石”:这些数字,”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视全场,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讥消:“不都是昨日在刺史府大堂之上,当着满堂贤达之面,诸位亲口报出来的吗?”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清淅无比,响彻厅堂:
“难道难道是泪某听错了?还是志才耳朵不灵光?
难道有人昨日在府堂之上,说的是一百万石、八十万石不成?
他的语调陡然转冷,带着刀锋般的锐气,“诸位昨日所报之数,并非本意?
故意欺辱我山海领?!”
“你!!!”陈纪气得几乎要晕厥过去,指着戏志才,手指抖得象风中的枯叶。
泪授接着开口,语气波澜不惊,却带着千钧之力:“志才贤弟所言甚是。
我们奉主公之命,主持募捐大会,只为救豫州黎民于水火。
大会之上,白纸黑字,书记官一笔一划记录分明,
捐多捐少,皆是诸公心意,山海领唯有感激。
立碑公告,一是彰显陆帅及山海领为护佑豫州生灵,竭尽所能之事实;二是记录义举,弘扬善行,以示后人;三是让豫州千万生民知晓,朝廷催征虽急,但仍有山海愿倾力相护,亦有贤达慷慨解囊,共克时艰。”
他看向面无人色的袁胤:“袁公,您昨日慷慨解囊之一百石粮,字字属实,何来抹黑?”
他又转向陈纪:“陈公之八十石粮,亦是陈公亲口所出,何来污蔑?”
最后,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昨日诸公所报数额,碑文尽录无误,一石不少。
陆帅捐粮百万石、金万斤,亦是事实。
白纸黑字刻于金石之上,立于万民之中,示之以公。
请问诸位家主,这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事实”,到了诸位口中,怎么就成了‘抹黑’?”
他微微一顿,语气带上了一丝疑惑,却蕴含着无比的压迫感:“难道诸位是后悔捐了?还是说,想把这亲口说出的、已经公示于众的事实吞回去?!”
“轰!”
这最后一句反问,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众家主的心上!
他们想反驳,想否认,想控诉山海领用心岁毒!
但他们说不出口!因为沮授和戏志才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铁一般的事实!
那些数字是他们亲口报的!
石碑刻的,不过是他们昨日亲手给自己编织的、充满了鄙夷与施舍意味的荆棘冠冕!
现在,山海领不但原样奉还,还用金石将其牢牢铸死,戴在了他们头上,并敲锣打鼓地向全豫州的饥民展示!
这不是阴谋!
这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最堂堂正正的阳谋!
是利用“规则”本身,将对手钉死在耻辱柱上的绝对阳谋!
釜底抽薪!动摇士族最看重的舆论根基和统治合法性!
厅堂内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愤怒的咆哮夏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众家主的脸色从铁青变为惨白,从惨白变为灰败。
他们感到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一一这不是武力攻伐,却比百万大军压境更让他们恐惧!
这是民心、民望的彻底崩盘!是根基的摇动!
他们引以为傲的百年清誉、高高在上的名土风范,在百万饥民愤怒的注视和睡骂声中,被那冰冷的石碑砸得粉碎!
王允闭上了眼,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陆鸣或者说泪授的狠辣与高明。
这不是要钱粮,这是要豫州的人心,要彻底斩断朝廷和豫州士族赖以为生的道义支柱!这一局,输得太惨了。
看着眼前一群失魂落魄、如丧考姚的面孔,沮授和戏志才对视一眼。
戏志才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浮沫;沮授则重新拿起一份户籍卷宗,淡淡地道:
“诸位家主若无其他指教,就请回吧。陆帅的百万石赈济粮已在路上,谯县救灾与:‘备税’一事,还需我等费神操劳。”
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足以震动豫州根基的风暴,不过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那份从容和掌控力,让在场的每一个对手都感到由衷的心悸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