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碑矗立在晨雾中,冰冷的青石表面在曦光下泛着死寂的微光。
顶端那行《豫州同舟义捐录》的大篆,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所有聚集在府衙正堂的豫州士族家主面皮发疼。
昨日那矜持傲慢的“百石”、“八十石”如鬼似魅,钉在刺骨的石碑上。
“岂有此理!你们山海领这是要掘我等的根基!”陈纪须发戟张,老脸涨得通红,枯稿的手指死死抓住凭几,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声音尖锐得象是被勒紧的脖子发出的,“竖碑立传,示众于民!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这这是要把我们架在满城饥民的怒火上烤啊!”
“颜面何存!清誉何存!”济阴单氏的族老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额头上密布着冷汗,嘴唇哆嗦着重复,“完了荀公,袁公我单家我单家百年清名,今日毁于一旦矣!”
“何止清名!民心若失,根基动摇,便是大厦倾颓之始!”角落里一个声音嘶哑地喊出来,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淹没全场。
恐慌象是瘟疫般在华丽袍服下蔓延,取代了昨日的轻篾与矜持。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主位上那几尊门阀魁首一一颖川荀氏家老荀谌、汝南袁氏代表袁胤,以及脸色铁青几乎要滴出水来的王允。
“澄清!必须立刻澄清!”谯县夏侯氏的代表再也绷不住世家的体面,声音嘶哑地吼出来,“请沮祭酒、戏祭酒立刻以山海领之名通告州郡,此乃误会!是我等表述不清,绝非我等:”
“不错!”又一个声音急切地附和,“昨日堂中杂音,沮先生定是听差了!我等所报确非那个数字
群情激奋,目光如刀如炬,尽数投向端坐主位宛如泥塑木雕的泪授与戏志才。
一直沉默的荀谌,忽然发出一声极轻极冷的哼声,如同冰棱坠地。
这声音瞬间截断了满堂的嘈杂。
在数十道目光聚焦下,只见这位年过半百的颖川荀氏家老,缓缓地、动作带着一种世家特有的刻板庄重,离席。
他没有看向任何人,那保养得宜却毫无血色的脸转向主位,面向着沮授与戏志才。
然后,就在这片死寂的中心,这位素以清贵着称、骨子里浸透优越的士族领袖,就在众目之下,对着代表陆鸣权柄的两个“寒门谋士”,动作缓慢地弯下了他那从未向真正权势者以外人弯过的腰身。
一个标准到近乎教科书般的深揖,腰弯下去的角度,像量过一样精准,显出一种久浸官场的匠气,而非发自内心的谦卑。
但整个大堂,却因为这一个动作,陷入了更深的、连呼吸都几乎停滞的死寂。
“公与啊,志才啊,”荀谌的声音随之响起,温和平稳得如同从未经历方才的失态,
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歉意,“昨日议事,府衙喧嚣,或有口误,兼之鄙人年老舌钝,竟将‘万”字遗漏,实乃荒谬绝伦,贻笑大方。”
他直起身,脸上那份诚恳简直可称浑然天成,仿佛昨日刻薄的羞辱不是出自他口。
“荀氏诚心襄助,岂能以区区百石寒酸示人?此乃天大误会!荀氏愿捐粮一一两百万石!以正视听,聊补昨日失言之憾!并祈请二位,念及豫州大局,万万拨冗于此小瑕,速速更正碑文,以释万民惑、靖清浮议!”
话音落,满堂皆静。但这份沉寂连一瞬都未能维持。
“正是!正是袁某疏忽!”
汝南袁氏的代表袁胤一个激灵般站起身,动作快得几乎带倒了身前的案几,对着沮授戏志才的方向也慌忙作揖,脸上一时惶急与热切交杂:“豫州同舟,袁氏岂敢后人?昨日口误,百石之说,实在荒谬!我袁氏亦捐一一两百八十万石!”
“陈氏亦同!”陈纪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几个字,跟着拱手,“捐粮两百万石!
昨日一时恍惚,戏言耳,戏言耳!请山海领务必务必立时更改!”
“夏侯氏亦然!
“单氏愿捐”
“颖川钟氏亦捐两百万石”
方才还鼓噪着要“撤碑澄清”的家主们,此刻争相而起,口吐着足以买下半个郡县的天文数字,对着主座俯身赔笑。
昨日那些微不足道的“一百石”、“八十石”,此刻变成了砸出去的保命钱,变成了企图抹去耻辱印记的金粉。
堂内的空气充满了金钱和虚伪的味道。
沮授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端起粗陶茶碗吹了吹浮沫,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才抬眼看向场中那些姿态近乎讨好的面孔。
“诸位心意拳拳,山海领代陆帅、代豫州百姓,先行谢过。”
他声音平静无波:“然,昨日诸公亲口所言,府中文吏秉笔直录,金石铭刻,皆以“石’为论。此乃记录,而非评判。白纸黑字,金石为证。山海领向以公心示人,绝无隐瞒篡改之理。”
他看着荀谌瞬间僵硬的脸颊肌肉,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称得上温和的理解:“诸位既言昨日所报系口误,且愿以千万石之巨粮匡扶州郡,此乃豫州幸事,亦是山海幸事。沮某岂敢阻拦?然公事公行,章程不可废。”
他放下茶碗,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碑文刻录,旨在‘公”字,既是公,则必信实。
石碑所载,乃昨日之实况,待诸公承诺之粮,一粒粒自府库或田庄清点运抵至各州郡常平仓,经山海吏员与州府书吏共同勘验无差,登记造册之后”
沮授微微一顿,目光扫过众人煞白的脸。
“待尘埃落定,此情此景,山海领自当为诸位高义再次勒石树碑,刊印公文,遍传郡县,使万民同沐诸位慷慨解囊之德泽。
以正视听,以彰公德。此方为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四个字落下来,像重锤击在棉花上,连个回响都没有。
空气凝固了。
什么叫清点入库、勘验无差才能改碑?
这流程若真走完,怕是整个豫州的士族早被万民的口水钉死在耻辱柱上十年不止了!
世家门阀,看得比命根子还重的便是清誉。
碑立一日,流毒便深一分。
拖延一日,便是放血一日!
“沮祭酒!”
袁胤脸上那份世故函养终于彻底崩裂,声音因急切而拔高,带着破音的尖利:“事急从权!何须待验粮入库?
当下局面,首要乃是澄清真相!
速撤原碑,刻立新碑,昭告天下方为正理!公岂能拘泥于细枝末节?
我袁氏三百:不!四百八十万石粟米三日之内,必先行拨付百万石运抵谯县!馀粮徐徐转运,定不食言!只求泪公速行!
十沮授微微摇头,手指轻轻拂过案几上一份摊开的豫州丁口册薄。
“袁公稍安勿躁!山海领行事,一凭法理,二为公信,实在不好无实证而改碑文:”他抬眼,目光如同深潭,“恐失信于万民,置山海领于不义之地?此风断不可长。既允诺为公刊碑,自当以实告之。”
程昱留下的那份清冷与坚执,此刻在泪授身上完美地体现出来。
任凭你巧舌如簧、口吐金山,程序正义必须维护!
不交钱,休想改碑。
“泪祭酒!泪祭酒——这何异于挟民意以困诸家?”
长社陈纪忍不住嘶声质问,带着绝望的控诉:“金石冰冷,刻下便难以转圆!
岂能坐视泥腿子口耳相传,将我等钉于耻柱?
民心若水,载舟复舟,失之易复之难啊!”
戏志才此刻轻笑一声,放下手中把玩的白玉镇纸,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慵懒:“陈公此言差矣。
民心如镜,是非曲直自照之。
山海所立,惟昨日之实况耳。
山海若有错,自当担责;山海若无错,何来挟民意之说?”
他目光转向荀谌,微笑温润:“诸位所忧,不过清誉二字。
待新粮入库,新碑竖立,万民所念者,自为诸公今日千万石之慷慨。
流言语,不过清风拂山岗罢了。”
“清风拂山岗?!戏祭酒说得轻巧!’
终于有人压抑不住爆发出压抑已久的焦灼和羞怒,声音如同被扼住了脖子:“那是刀!是凌迟的刀!
那鬼石头立在那里一天,我们我们在乡里故旧面前将如同过街之鼠!”
“泪先生!戏先生!”另一个声音带着硬咽般的哀求接口,“碑文一立,州郡皆知!
我族人回乡省亲,族人子弟在外行走,还有何面目:::
场大堂内的空气凝重而黏腻,充斥着恐惧和屈辱发酵的怪味。
袁胤的脸由赤转青,再由青转黑,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眼底的血丝如同蛛网密布。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满室的焦灼与耻辱都吞下腹中,目光锐利如刀地钉在沮授脸上。
“直说吧,两位祭酒!”
他的声音如同铁器刮过生锈的铜板,彻底撕破了士族维持最后体面的绸布,一字一句,清淅冰冷:
“此局,我等认栽。
您:山海领需要什么?我汝南袁氏,愿付!
但求一一立!刻!撤碑!立!刻!澄清!”
这个“付”字,象一根无形的线,瞬间绞紧了所有士族家主的心脏。
沮授迎着他噬人的目光,眼神没有丝毫躲闪,反倒彻底放下伪装,透出掌控全局者的平静与锐利。
他缓缓推开身前摊开的丁口册薄,那上面触目惊心的缺额如同撕裂的伤口。
然后,他从袖中徐徐抽出一卷文书,在案几上缓缓展开,动作清淅而沉重。
那正是前日王允“送”来的朝廷催缴文书副本,朱红的官印在惨淡的堂光下如同凝结的血块。
“既然袁公快人快语,授亦不讳言。”
沮授的声音沉稳如磐石,目光如实质般压过全场:“此乃朝廷催征之本年度豫州赋税数目,按承平年景全额,分毫不可减。”
他指尖重重地点在那巨大的税额数字之上。
“公等皆知,此款之重,足使已遭兵火茶毒之豫州再死十遍亦不足填!然,皇命不可违!”
泪授的目光扫过荀谌、袁胤、陈纪等几位内核人物的脸:“山海领职责所在,纵竭山尽海,亦难足额上缴。
豫州已无可榨油膏,更不堪此等杀鸡取卵之举!
此非天灾,实乃人祸!昨日召集诸公“议捐’,所求无他1—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语如金石落地:
“唯愿诸位高门巨阀,念在桑梓之情,顾全豫州百万生民之喘息,倾各家数百年之积累,暂舍些许浮财,鼎力相助,承担此税!”
“此款若能凑足解往洛阳,豫州生民或可免于苛政躁!此其一。
其二,待陆帅解北疆之困,返军回援豫州,此间诸位今日解囊代缴之数,山海领上下必铭记于心,亦必请主公禀明天子,自朝廷恩赏之田土赋税中予以冲抵奉还!
授:愿立军令文书为凭!”
他话音刚落,戏志才已将两份早已拟定的文书推到案几边缘。
一份是以山海领军府名义出具的军令状,承诺以未来天子恩赏充抵此次代缴赋税。
另一份,则是“豫州士族慷慨代缴国税”的巨大榜文草案。
承担赋税?!代缴国税?!
这四个字如同一记闷雷,炸得在场所有家主眼前发黑!
颖川荀谌花白的眉毛剧烈一颤,那素来古井无波的脸终于裂开了一道震惊的缝隙。
汝南袁胤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胸口,跟跪半步,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死死住了身侧的佩玉,青筋毕露。
其他中小士族的家主,则连哀豪都发不出来,个个面如死灰。
两百万石粮,是切肤之痛,但尚是能计算的损失。
可这承平年景的巨额赋税?那是要抽干他们历代积存的老底!是真要从骨头上刮髓!
这是彻底动了他们生存的根本!
而且,山海领立字据承诺以天子的恩赏返还?这饼画得!天子自已都未必真能掌控多少恩赏!
这根本不是什么捐款赎罪!这是绑票!是陆鸣和山海领利用石碑这场舆论风暴,赤裸裸地进行的一场政治绑票!
短暂的死寂后,是压抑到极点的粗重呼吸和一片混乱的眼神交换。
顶级门阀的代表们用眼神和细微得不能再细微的手势、口型在极短时间内沟通、衡量、妥协。
荀谌的目光警过堂外仿佛无孔不入的喧哗,掠过那面如死灰的王允,最终与袁胤那几乎要喷火的瞳孔对视一瞬,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一拖不起!打不破!石碑是刀子,时间就是毒药!今天不答应,往后付出的代价绝不止于钱粮!
荀谌象是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推开凭几,脚步沉重地走到沮授案前。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这位颖川荀氏的家老,目光死死盯着泪授,又从沮授脸上移到那份军令文书上,那眼神复杂难言,有刻骨的屈辱,有肉般的剧痛,有对山海领狠辣的惊惧,更有一种大势倾轧下不得不低头的苍凉。
时间仿佛凝滞,只听得见他喉间沉重的吸气声。
这也算是他们豫州世家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原本打出豫州赋税这张牌,是想用此阳谋将山海领赶出豫州,顺便还能抹去山海领在豫州的声望。
本以为是个死局,不管山海领作何选择都无解,没想到山海领居然能另辟蹊径,引豫州众士族下水,顺势直击士族命门。
攻守易势,现在轮到他们这些豫州士族被架在火上烤。
最终,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下空潭般的枯寂。
“好。”
一个字,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沙哑、干涩,却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决断。
他看向沮授,目光锐利如垂死的鹰集:“豫州税赋我等可应下!但,沮祭酒、戏祭酒一”
荀谌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其一!今日立撤旧碑!日落之前,新榜文须遍布豫州全境!澄清流言,还各家清名!”
“其二!此‘代缴赋税’之功,需以山海领军府名义,与诸家联署文告!
将颖川荀氏、汝南袁氏我等数姓大名,明列其中,务必强调乃‘解万民倒悬之急’,告示州郡!”
“其三”
他死死盯着沮授:“山海军入豫以来,所行‘抑兼并、复流民”之举,在征缴钱粮之后,必须暂缓!
对豫州士绅,不得继续构陷施压!尤其不可于此事之后,再行翻旧帐、找后帐之举!
此三点,沮公若能立时点头,立字为据,则豫州税赋之山,我等认扛!”
泪授平静地回视着荀谌那几乎要喷火的双眼,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甚至嘴角还极其细微地向上弯起一个称得上赞许的弧度。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堂下那一张张或屈辱、或仇恨、或彻底失魂落魄的脸。
最终,他的声音沉稳而清淅地响起,带着一种掌控棋局者的从容:
“荀公及诸位深明大义,心系苍生,实乃豫州之福!”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已拿起案头一管饱蘸浓墨的紫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