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县刺史府正堂冬日惨淡的天光通过高大的窗,勉强照亮了谯县刺史府的正堂。
空气中弥漫着尚未散尽的肃杀与灾后的萧索气息。堂内陈设虽依着旧制,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空洞。
正中的主位空悬,左右两侧及下首的席位却已坐满了人。
颖川荀氏的家老荀谌、汝南袁氏的代表袁胤、长社陈氏的族长陈纪:
豫州地面上脚便能震三震的门阀魁首,此刻都亲临于此。
他们的身后,是济济一堂的豫州大小士族、豪强家主。
人人皆身着锦袍,神色端凝,眼神深处藏着各异的算计与审视。
这满堂冠盖,汇聚了豫州近半的威势与财富,却也如同一个巨大的火药桶,只需一点火星。
刺史王允,袍服端正,坐在左首第一席,面色平静无波,唯有眼底深处那一丝冰冷的嘲弄,如同针尖,不时扫过坐在右首主位、代表山海领主持此会的沮授与戏志才。
泪授缓缓起身,他身材本就高大,此刻在压抑的大堂中,更显出一种渊淳岳峙般的气势。
他未曾看王允,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淅地撞在每个人的心上:
“诸位豫州贤达,屈尊齐至此,授代我家主公陆帅,谢过各位。”
没有繁文节,没有丝毫客套的掩饰,直入内核。
“今日冒雪召请诸公前来,只为一事一豫州遭黄巾茶毒,十室九空,丁口大减,百业凋。
然,朝廷旨意煌煌,赋税之重,乃承平年景之数!
此税若足额征缴,无异汲水于涸泽,肉于垂死!
豫州数百万生灵,将尽绝于今冬风雪!”
他顿了顿,目光陡然锐利,如同出鞘寒芒,盯向堂下每一张或惊、或恍然、或漠然的脸庞。
“山海领,奉天子诏,总督豫州军政,护境安民乃分内之责!然,府库空虚,民力已竭。此番滔天之灾,独木难支!”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
“故,今日邀集诸贤,共商大义!
一为豫州苍生计,为百万生民留一线喘息之机,特于此,公开募集捐款!
以赈灾民,亦以补国用!此捐,无拘钱粮布帛,凡有益于豫州熬过此难者,山海领代万千黎庶,拜谢诸公高义!”
哗一!
堂中的死寂瞬间被掀翻!
尽管在座九成九的人早已猜中此会目的,但谁也没料到,沮授竟如此直白、如此彻底、如此不留情面地撕下了所有遮羞布!
没有“共渡时艰”的体面包装,没有“慷慨解囊”的委婉请求,甚至连“摊派”、“借征”等官场常用的托词都懒得用!
公开募集捐款!
这五字如同巨石砸入冰湖,惊起一片压抑的哗然与交头接耳。
无数目光在惊骇、恼怒、鄙夷、算计之间飞速闪铄。
王允端坐不动,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仿佛在欣赏一场闹剧。
戏志才随之站起,声音清越却带着一种沉重的悲泯,接过沮授的话锋:“公与兄所言句句泣血!
黄币肆虐,豫州山河泣血,非山海领,我等今日焉能安坐此堂?
非山海铁壁,黎庶早已白骨盈野!
如今大敌暂退,残垣焦土,疮满目。
朝廷此令,是欲尽夺其釜中残粥,断其最后生机!
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诸位皆是诗书传家,名门望族,当此国难民殇之际,岂容独善其身?
今日之捐,非为山海,乃为诸位桑梓故土之民,乃为诸位世代居守之土不陷于万劫不复之境!
山海领愿为前驱,然倾尽所有,亦难填此壑!
此乃豫州存亡续绝之时,盼诸公秉大义,顾乡梓,解囊相助!”
戏志才的言语,引经据典,字字悲怆,试图用道义与乡土情结撬动这座冰山。
短暂的沉默后,如同演练好的一般,颖川荀氏的家老荀谌,抚了抚长须,率先开口,
声音带着一种世家特有的、沉稳而略显疏离的语调:
“泪先生、戏先生忧国忧民之心,感天动地!荀氏虽亦遭兵赘所损,然心系桑梓,责无旁贷。为国分忧,为民困,我荀氏:愿出一份微薄之力。”
紧随其后,汝南袁氏的代表袁胤,微微颌首,带着世家子弟的矜持:“袁氏附议。豫州蒙难,袁氏子弟亦痛心疾首。于公于私,理应援手。”
长社陈氏族长陈纪亦接道:“陈氏亦有此心。”
几位豫州顶尖门阀接连表态,语气和缓,姿态颇高,算是给这场充满了火药味和摊牌气息的募捐,勉强糊上了一层“顾全大局”、“共渡时难”的薄纸,让场面上不至于彻底撕破脸。
然而,这层薄纸,瞬间被刺破!
刺史王允抬起了眼皮,那眼神中的冰针第一次毫无掩饰地射向泪授,语速缓慢,带着一种刻意的疑惑与难掩的讥消:“泪先生此策,本官实有些不解啊。”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逼视着沮授:“山海领陆帅,乃陛下钦命,“战时总揽豫州军政钱粮大权’!此乃明诏,天下皆知!其权柄函盖吏治、兵备、赋税、征调无一不包,无远弗届!”
王允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既有此重权在握,应对朝廷赋税,调度豫州钱粮,自是其分内之事!
譬如一家之长,承先祖之业,担阖族之责,岂有遇事便将重担分派于族人头上之理?”
他环视四周,脸上露出一丝悲天悯人却又极度讽刺的苦笑:“且豫州之殇,诸家皆历!
颖川荀氏、长社陈氏乃至我谯县本地士绅,谁家不是府库焚毁,田产荒芜?
谁家不是痛失亲族,元气大伤?
朝廷催逼之急,我等谁人头上不是悬着一把利刃?
说一句‘皆苦主”,当不为过!
山海领既为主掌豫州之人,这豫州的责任,就该山海领一力承担!
将自身该担之责,转嫁于我等尚且喘息艰难的‘苦主’身上:::
沮先生,此举,本官斗胆直言,似乎欠妥吧?”
王允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刺向山海领“权责对等”的软肋,同时巧妙地将所有士族都绑上“受害者”的战车,暗示山海领的募捐是“欺压苦主”。
这番话立刻在台下引发了更多的附和声和眼神交流,那些不敢明言的怨气,
被王允清淅地挑拨了出来。
泪授面色平静如水,仿佛王允吐出的不是毒液,只是寻常言语。
他迎着王允逼视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有力,如同磐石:“王使君所言‘权责’,山海领铭记于心。
总管豫州军政钱粮,保境安民,解民倒悬,正是我家主公夙夜匪懈之责。
故而,山海将士血染疆场,驱逐黄币;山海粮秣自僮县、广陵乃至辽东转运千里,赈济灾黎;山海匠户昼夜不息,修城池,铸造农具。
此皆山海领未曾卸责之证!”
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扫过堂下众人:“然,山海领非取豫州而私之,亦非掘豫州而富之!
我等所为,皆为这豫州三百万苍生!此番朝廷赋税之巨,远超灾后豫州所能承受之极限!
此乃剥皮敲髓,必致生灵涂炭!山海领欲担此责,却非有移山填海之能!”
沮授眼神一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授今日之言,非是推,乃是剖白独山海领,救不了豫州!
欲全豫州万民,唯有同心力!今日之募捐,非强取豪夺,实为共保家园!
钱粮入库,必用于赈灾、购种、修堤、复垦,每一笔去向,均可查证!
若诸公袖手,眼睁睁看着豫州万民冻饿而死,田亩尽废,即使足额缴税,朝廷所得之银,不过空帐,而豫州之根基,已荡然无存!
那时,诸公府库中之金银粟米,可保得了城外百万流民不化恶鬼?
保得了诸公田庄不再被流寇付之一炬?
保得了诸位世代基业不化作焦土?
此非为山海担责,乃为豫州活路!更是为诸公身家性命计!”
沮授的应对,铿锵有力。
他先强调山海领一直在尽责一一战斗、救灾、重建,点明非山海不为,实难为之,朝廷税赋压垮极限。
然后,他将“担责”提升到“救豫州”的高度,指出没有士族出钱出力,单靠山海领救不了整个豫州,最终导致所有人包括士族自己都完蛋的结局。
他把士族吝蔷钱财与自身存亡挂钩,极具煽动力和威胁性。
最后再次承诺公开透明。
戏志才默契地补充道,声音带着一丝深沉的疲惫与恳切:“公与兄句句肺腑!若诸公愿与我山海领共担此厄,我等自当弹精竭虑,为豫州寻一线生机。若实在力有不逮那山海领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只是诸公真忍见此人间惨剧乎?”
这番滴水不漏、软硬兼施的回应,让王允哑口无言。
他目光阴沉,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再开口。
堂下也安静下来,陷入一种微妙的、被震后的沉默。
“既蒙诸位贤达深明大义,”沮授仿佛没有看到王允的沉默和堂下的暗涌,脸上竟浮现出一抹极淡、似乎理解万分的微笑,他大手一挥,声音恢复了平稳:“事急矣!募捐,
便开始吧。”
早有准备的亲卫抬上桌案、文房四宝,另有书记官端坐一旁准备记录。
短暂的死寂后,代表着豫州士族顶峰的汝南袁氏代表袁胤,第一个出声。
他的声音清淅平稳,带着世家惯有的矜持:“豫州罗难,袁氏亦有子弟死伤,痛如心。
然,同气连枝,岂忍坐视?袁氏捐粮,一百石。聊表寸心,助陆帅解豫州燃眉。”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泪授戏志才,嘴角着一丝极难察觉的冷笑。
一百石粮食,对于袁氏这种庞然大物,简直是沧海一粟。这与其说是捐款,不如说是当众赏赐给山海领一点施舍,一个响亮的耳光!
如同信号点燃。
颖川荀氏荀谌立刻接上,同样姿态优雅:“荀氏亦感同身受,捐粮一百石。”
长社陈氏族长陈纪:“陈氏附议,捐粮八十石。”
颖川钟氏:“钟氏捐粮,六十石。”
谯县夏侯氏:“夏侯氏捐粮,五十石。”
济阴单氏:“单氏捐粮,四十石。”
如同缺省的剧本,堂中各家的数字开始此起彼伏地响起。
一百,八十,六十,五十,四十,三十数额越来越小。
到了后排一些中小士族、豪强时,声音已带着几分刻意提高的艰难和不情愿,报出诸如“十五石”、“十石”这样的数字。
这哪里是什么募捐大会?
这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集体性的侮辱!
一百石粮食,就算是普通百姓每日的消耗来算,这点粮食还不够几百人吃几天!
在数百万甚至数千万的灾民面前,这点粮食如同杯水车薪,更象是一粒灰尘。
他们就是要用这种象征性到几乎荒诞的“捐赠”,当众扇沮授和戏志才的脸,逼他们发火,从而找到攻击山海领“强征暴敛”、“欺凌士族”、“图谋私利”的绝佳口实。
所有目光,带着嘲讽、探究、兴奋和隐隐的紧张,全都聚焦在主位的两人身上。
王允更是好整以暇地看着,等着看泪授如何暴跳如雷,戏志才如何羞愤难当。
然而,沮授和戏志才的反应,彻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面删这一声声如同砸在脸上的“一百”、“八十”、“五十”、“十”石,沮授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怒意,似至没有丝毫变化。
他就么站在里,如同亥年玄冰,任由寒的数字如同雨点般砸下。
他似至微微点着头,仿佛在认真倾听、认真确认每一个数字。
戏志才更是夸张,他苍白的脸上似至还带着一丝和煦的微笑,目光扫过堂下慷慨“解囊”的诸公,不时还拱手致意一下。
直到开后一个小豪强的“五石粮”尘埃落定,堂中陷入一种令人室息的、带着诡异期待的沉默。
泪授终于再次花口,声音平静无波,似至还带上了一丝温和的赞许:“善!大善!诸位高义,慷慨解囊!授代我家主公,代豫州百万受灾百姓,谢过诸公雪中送炭之恩!”
他拱手,删着堂下深深作揖。
戏志才也笑容可地拱手:“诸位贤达心系桑梓,拳拳之意,日月可鉴!豫州百姓,
必人铭记于心!”
他们两人脸上的表情诚挚无比,仿佛刚刚些响亮的耳光、当众的羞辱根本不存在,
仿佛士族们真的慷慨捐献了如山一般的钱粮,拯救了危难中的豫州!
这匪夷所思的反应让堂下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允的眉头死死锁在一起,眼中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惊和不解。
袁胤、荀谌等人脸上的矜持也化为了错和一丝隐隐的不安。
些等着看笑话、等着山海领暴起的目光,此刻全都变成了茫然和难以置信。
这这山海领的人,是脑子坏掉了吗?还是能忍得下这般奇耻大辱?
没等任何人再发问或挑刺,沮授已经站直身体,恢复了副沉稳威严的模样,干脆利落地宣布:“募捐既毕,诸事繁杂,不敢久留诸位。毫日多谢诸位贤达莅临!散会!”
干净利落,没有再多一句废话,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这场充满了火药味、羞辱与巨大反转的募捐大会,竟然就如此突兀地、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土族们面面相,如同蓄力一击打在空处,闷得难受。
袁胤、荀谌等人脸色微沉,带着一肚子没弄明白的不快和亏虑,在王充同样冰冷却难掩惊亏的目光注视下,纷纷起身告辞。
喧闹而来,却带看诡异的沉默和难以言喻的心情散去。
临出门前,王允脚步微顿,回过头,删着刚刚走下主位的沮授,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意与嘲讽:“泪先欠毫日海函大量,着活令王允佩服。
只是这捐来粮饷:”
他拖长了语调,意有所指地盯着沮授:“恐怕还抵不上贵部大军一日的嚼谷吧?不知陆帅,可有‘什策”解这倾天饥谨?呵呵,本官拭目以待!”
泪授停步,微微侧首,脸上没有任何被激怒的迹象,只露出一丝极淡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笑容:“王使君放心。我家主公从不负苍欠之望!不劳费心。”
他的话语平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自信与力量。
王允被他那笑容刺得一室,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空荡冷寂的大堂内,只剩下沮授、戏志才以及数名忠心耿耿的山海领您卫与书记官。
戏志才走到泪授身边,脸上温和的笑意早已消】,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寒霜:“好一群豺狠虎豹!百石?五十石?真当我山海是要饭暑子!”
泪授负手而立,望着士族们离去的方向,眼神幽深如古井:“他们要的,就是我们的怒火和态。
给了他们,才是愚不可及。
主公安排我们做这件事的时候不是早有预料么,这点折辱又算的上什么!”
他转头看向卷记录了所有“捐赠”名目和数额的竹简,嘴角丝冰冷的弧度再次勾起:“毫日诸公之“慷慨”::明日,自当公告于天下!让豫州万民,都看看他们的父伶官、他们的名门望族是何等的“仁义无双”!”
翌日,清晨,谯县城中心。
一夜之间,一尊高达丈馀、打磨光洁、气势磅礴的青石巨碑,宛如利剑般嘉立在广场中央!初冬的阳光照在冰冷的碑面上,折射出冷硬的光泽。
碑顶以大篆刻看醒目无匹的几个大字:
【豫州同舟义捐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