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刚刚历经战火的巨野城西门外,浓稠的血腥气凝成铅灰色的雾霭,混杂着草木灰烬与尸骸焦糊的恶臭,在残阳如血的光晕中蒸腾翻滚。
那座由数万颗士族联军头颅与断肢残骸垒砌而成的巨大京观,如同一座狞的屠神祭坛,在暮色中投下令人室息的暗影。
顶端,那柄浸透了寿张败卒怨念、此刻又饱饮朱伪五十万大军鲜血的“人公将军”本命断刃符兵一一“万碎”,正汨汨淌落黏稠的血珠,一滴、一滴,砸在下方冻结成赤褐色冰晶的血泥上,发出沉闷的钝响,如同迟暮的丧钟。
张梁仁立京观之畔,覆满血疝和泥垢、粗糙如松树皮的手掌缓缓抚过符兵冰冷锋脊上尚未干涸的暗红。
每一次触摸,寿张洪水滔天、被迫“不战而逃”的滔天屈辱便化作一股灼热的岩浆,在胸腔内剧烈翻腾,灼烧着每一寸神经,
浑浊的鹰目穿透血色雾霭,死死钉向东南方天际线下那座隐约的城郭轮廓一一寿张!程昱!廖化!
“程昱廖化山海鼠辈!”张梁喉间滚过一声砂砾摩擦般的低吼,眼中复仇的野火熊熊燃烧,“水淹寿张之恨,神上使在雍奴城战死兄弟的命债今日用朱伪狗贼的血,只堪洗刷十之一二!”
他猛地转身,结的肌肉在玄铁重甲下贡张,对着身后如标枪般肃立的亲信渠帅刘石、何曼咆哮,声音裹挟着滔天恨意:“传令!收拢‘神上使”锐土,就地休整,午夜埋锅造饭!
明日寅时,全军开拔!目标一一寿张!
某要亲手柄程昱那颗尖酸刻薄的头颅挂在寿张城头,把他那双阴毒算计的眼珠挖出来,祭奠我神上使军的亡魂!”
夜色如墨,巨野残营。
血腥战场刚刚沉寂,内核局域肃杀依旧。
得胜的黄巾精锐正沉默地擦拭兵刃,整着被联军鲜血浸透的玄色重甲,尚未从疯狂杀的馀韵中完全脱离。
外围则弥漫着大胜后的松懈与劫掠的喧嚣,流民兵们兴奋地清点着从联军遗尸中扒出的甲片、
铜钱,偶尔有争抢财货的粗野叫骂响起。
骤然!
一道刺耳的裂帛之声撕裂沉寂夜空!
巨野营盘上空,一片巴掌大小、薄如蝉翼的暗黄色符篆无火自燃!
其色如沉金,边缘流淌着玄奥的赤色符文!
瞬息间,符篆化为一只燃烧着幽蓝色火焰的符纹灵鹤!
灵鹤甫一成型,便发出凄厉如九幽寒铁摩擦的尖啸,仿佛要撕裂灵魂的警号,瞬间压倒了营中所有喧嚣!
它如同来自黄天秘境的神使,在低空盘旋三匝,所过之处,喧声夏然而止!
旋即如流星坠火,带着足以冻结魂魄的阴冷气息,无视距离与阻碍,悍然俯冲,直扑帅帐深处屹立的张梁!
“大大兄法旨?!”张梁瞳孔骤然收缩如针,浑身的暴戾杀气如遇阳春白雪,瞬间凝固!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敬畏感压倒了一切!
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粗大手,一把抓向那只冰冷燃烧的符鹤!
指尖触碰到符鹤的刹那“轰一一!”
一股浩瀚如无尽汪洋、却又冰冷枯寂得如同九幽冥土的意念洪流,伴随着几点凝如赤玉、蕴藏着无尽威严与天威的精血,猛地灌入张梁的识海深处!
这股力量带着不容置疑的“天宪”意志,瞬间将他复仇的怒火冻结!
意念洪流中,张角那仿佛来自九天之上又似九幽深处的宏大声音,带着摄人心魄的道则烙印,
每一个字都如同天雷地火般炸响:
“冀邮气运,尽归吾掌!黄天在上,功行圆满!”
张梁识海中猛然浮现邮城巍峨城垣崩解、化为滚滚玄黄气流的灭世景象!
那沛然如星河的气运洪流,正被一尊顶天立地、足踏九幽的巨大土黄色虚影鲸吞入腹!
法相周身道纹流转,气息比之前闭关时深邃浩瀚何止百倍!
这分明是大贤良师已彻底炼化、融合了整个冀州州府邺城那磅礴无匹的气运之力!道行大成,
脱胎换骨!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临淄城破,即在此刻!”法相虚影猛地睁开双眼,目光如同实质的金色神剑,穿透了层层空间迷障!
青州首府临淄城的轮廓在张梁意识里清淅无比地浮现一一雄浑远超巨野的高大城墙、繁华鼎盛的街市、森然披甲的守军!
一道血红色的巨大符纹咖锁正如同缠绕巨蟒,死死缠绕着整座城池的内核,锁链之上光华剧烈闪动,那是太平道在青州潜藏多年、此刻终于由张角之力激活即将引爆的“黄天夺运大阵”的征兆!
阵法引动,临淄城已是黄天囊中之物!
“兖州劫气弥漫如黑云蔽日,已成尔之必死绝地!”
随着张角的法相张口警示,张梁眼前骤然一黑!
一幅令人室息的死亡画卷强行烙印进他的神魂!
滔天洪水自虚空裂缝狂泻,席卷天地,瞬间吞噬了他“人公将军”的帅旗;晦暗如墨的夜色中,寒光凛冽的剑锋无声无息刺向他后心要害;铺天盖地、如蝗虫般密密麻麻的强弩箭雨,将他连同魔下最精锐的神上使近卫,死死钉死在巨野残破的城墙之下!
无数扭曲哀豪的亡魂幻象拉扯着他的手脚!
无穷的死亡预兆如同冰冷潮水冲击着他的心神!
这正是大贤良师以无上《太平清领书》道法推衍出的天机示警!
清淅指向他若执意留在充州攻伐寿张,十死无生!
“弃充州!焚辐重!速引神上使本部精锐轻装简行!
星夜兼程!七日内,务必兵临济南郡!
渡济水,与吾会师,合攻临淄!以全黄天伟业!不得有误!
违者一一天命弃之,道火焚身,万劫不复!”
随着最后一句警告,伴随着精血符力和“道火焚身、万劫不复”的道罚威胁,如炽热烙铁般死死印在张梁的神魂深处,激起撕裂神魂般的剧痛!
“呢啊一—噗!”
帅帐内,张梁猛地捂住额头,一声沉闷痛极的嘶吼伴随着逆冲而上的鲜血狂喷而出!
他高大雄壮的身躯剧烈摇晃,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惨白如纸纸人,冷汗如瀑般淡淡而下,瞬间浸透了沉重的内衬!
识海中那无穷尽的死亡幻象与道罚威胁,让他这位以凶狠无畏着称的人公将军,感到了源自灵魂最深处、对天地大道最本能的恐惧颤栗!
复仇的滔天怒火与对大兄兼黄天教主那不容置疑的绝对命令激烈碰撞!
“大兄青州临淄:”他嘶哑低吼,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心与一丝丝劫后馀生的惊悸,如同刚从最恐怖的炼狱边缘挣扎回来。
“将军?!”亲卫统领刘石、悍将何曼闻声冲入帐内,骇然地看着张梁煞白的脸和嘴角刺目的鲜血。
张梁猛地抬头!眼中所有的暴戾、复仇的烈焰,瞬间被一种近乎残酷冰冷的理智压灭!
只剩下被天机示警刺痛后的血红,以及对兄长命令刻入骨髓的绝对服从!黄天伟业!这才是根本!
“传令一一!”
他猛地站起,巨大的身形投下阴影,声音因极力压抑而扭曲变形,如同钝刀刮骨:
“刘石部,留驻统管流民、辅兵!
所有粮秣辐重、缴获甲械、笨重攻城器具统统弃之于巨野营盘!
给某竖起所有‘人公将军”、‘神上使”大!
每夜多点篝火!照常派兵敲榔巡营!务必造出大军未动之假象!
敢有懈迨致敌窥破,立诛全队,剥皮点天灯!”
断臂求生!牺牲所有杂兵与缴获,迷惑寿张方向的程昱、廖化,为真正的主力撤离争取时间!
“所有‘神上使军团’本部主力一一四万玄符力士、重甲长戈卫队、黄天锐士及本将亲军黄巾力卫!立刻集合!
丢弃所有笨重器械、粮车!扔掉缴获的金银布帛!只带三日干粮、兵刃甲胃!
速速去汉军尸体上剥下尚能蔽体的皮甲换上!”
轻装简从,伪装身份!神上使精锐尽着汉军皮甲,融入夜色,只为速度!
“立刻出发!沿预定秘径小路,昼伏夜出!遇小股官军,能避则避,不得交战!
目标一一青州济南郡!七日内必至!违期未至者,视为背弃黄天!阖族贬为‘黄天道祭人牲’!”
一“黄天道祭人牲”六字,让刘石、赵宏及所有冲入帐中的渠帅亲兵都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骨髓都结了冰!
这是太平道内部最残酷最恐怖的刑罚,魂魄永困黄天道兵神符内核,生不如死!
“大贤良师法驾亲临青州!此战功成,青州气运尽归我教!黄天霸业,自此将立于不败之地!”最后,他嘶吼着注入一丝狂热的信念,既是命令,也是给自己和魔下强行点燃的疯狂动力。
青州!临淄!这不再是复仇,而是关乎整个太平道存续的未来!
夜色如墨,混乱涌动于巨野连绵营盘。
内核局域死寂如渊,唯有甲片撞击与铁蹄压地的肃杀低鸣!精锐集结的速度快到令人心悸。
外围的流民营则骤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豪与惊怖的尖叫一一他们知道自己被彻底抛弃了!
无数堆积如山的粮草被泼上污水,随意的丢弃在坑道中!丢弃如垃圾的财帛甲械在月光下如同祭品。
两股洪流在黑暗中决然分流:一股是在绝望中被抛弃、冲向粮草堆和财帛堆的流民浪潮,
另一股则是近六万身着汉军皮甲、沉默如同决堤玄色岩浆的精锐,在张梁亲率下,如奔涌的地底暗河,悄无声息地导入预定的密林小道,向着东北方向决然涌去!
张梁跃上战马,最后深深回望了一眼东南寿张的方向,鹰目中翻滚着极度的怨毒、不甘,以及对黄天伟业更沉重的执念,嘶声低吼,如同九幽恶鬼的低语:
“程昱廖化这次算尔等命大!
待吾兄弟执掌青州,黄天神道根基永固!
那时定要尔等跪于临淄黄天神坛之下,受尽炼魂夺魄之苦,方消我心头之恨!”
言罢,猛地一夹马腹,再不留恋,导入暗夜洪流!
青州,济南郡西境,黄河之畔。
寒星寥落,霜覆千草。
一支沉默如死的玄甲洪流悄然移动在漂冽夜风中。
六万“神上使军团”最内核的杀戮机器换上了灰扑扑的汉军皮甲,内敛的玄色黄天符篆紧贴肌肤,人马皆精悍无声,只馀沉重的脚步声和铁甲摩擦的微响踏碎死寂。
先锋斥候如夜枭般四散游弋,探寻着每一丝危险的气息。
更遥远的西方天际,便是青州州府一一临淄。
此刻的临淄城下,黑暗如同凝固的粘稠墨汁,阴风在城头守军火把光晕外发出凄厉鸣咽。
突然!
一片浓得化不开、仿佛汲取了所有光线的昏黄云气,自临淄城东郊的地脉深处,如同巨物升腾般轰然升起!
迅速蔓延笼罩四野,将方圆数十里尽数复盖!
星月光芒被彻底隔绝吞噬!云气翻滚奔涌间,无数扭曲蠕动的玄黄色道纹在其中生生灭灭,旋转汇聚,最终凝成一张遮天蔽日的巨大符篆虚影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恐怖的威压如同神灵苏醒的前奏,沉沉碾向临淄城!
在这片昏黄如末世尘土的云海边缘,无数模糊不清的身影自虚无中悄然现身。
这些身影披挂的甲胃,迥异于凡间兵戈!
非金非木,材质晦暗幽深,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黄油润光泽,仿佛某种古老异兽的骨甲。
甲片之上,深深刻印着细密如血管般凸起的血色符文,这些符文并非死物,每一次律动仿佛都在与笼罩城头的“黄天蔽日大阵”呼吸共鸣,共同吞吐着天地间的浊气与怨念。
他们步履看似极为缓慢,实则每一步落下,脚下大地都如同水面般荡漾开无形涟漪,仿佛踩着道则凝聚的脉络,数千人组成的道兵军阵如山如岳般沉稳推进,只发出如同闷雷滚过地底的沉重脚步声。
为首一人,身形颁长却并不魁悟,身披洗得发白的麻布道袍,长发披散,不饰簪冠,却如同浊浪中的砥柱,巍然聂立于昏黄云气之前。
他双目微阖,双手于胸前结成古老玄奥的“黄天印”。
一股难以言喻的浩瀚磅礴气势,混合着经卷霉变、线香焚烧与无声梵唱般的诡异低语,如同无形海啸席卷四野一一此非人间帝王的王霸之气,而是独属于太平道教祖、撰取一州磅礴气运加持己身、功行圆满后引动天地法则的“黄天道则”威压!
那身看似破旧的麻衣,此刻在昏黄幽光的晕染下,却比世间任何华贵冕服更显莫测,令人不敢直视!
其身后,一面巨大得如同城墙般、以暗金丝线描绘玄黄符纹的道旗缓缓展开,上书八个血淋淋的洪荒篆文一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道旗之下,五千名身着符石骨甲、眼神狂热而冰冷、气息沉凝如深渊的无情道兵,如同五千尊由神符驱使的杀傀儡。
太平道最终的底蕴,教祖道法与大阵彻底交融催生的禁忌神兵一一【黄天勇土】,终于随着大贤良师张角的出关,降临青州战场,兵锋直指临淄!
充州的血腥京观尚未冷却,豫州的长平焦土仍有馀烬,而青州临淄城下的黄天死局,已在道则的轰鸣声中缓缓张开!
此刻,张角谋划已久的终极蓝图,在这青州首府城下终于彻底摊开。
远非世人所想的是取代那风雨飘摇的汉室江山,
张角的宏图,乃是效仿上古周制,行那裂土分封之事!
他要以太并行天道为国教,将冀州、并州、青州、兖州、豫州这五块汉家膏腴之地,生生从帝国版图上切割下来,铸就一方唯黄天独尊的“乐土”!
然而天下大势岂能尽如棋算?起兵以来,处处烽烟偏离了黄天经书的预料。
幽州路远,猛虎出押,那程志远早已坐大自立,鞭长莫及。
并州苦寒,进展寥寥,几如鸡肋,
充州更是成了绞肉深坑!
朱五十万大军固然在巨野城下化为森然京观,但程昱的反击如毒蛇吐信,山海军的布局稳如磐石。
张梁的神上使军团纵能逞一时之威,却在兄长严令下,不得不以杂兵疑阵迷惑强敌,丢弃唾手可得的重,精锐主力日夜兼程,狼犯东遁,几近放弃充州
豫州亦非净土。
颖川陈国的烽烟虽炽,但陆鸣的铁腕整军与那“白虎卫”之锋锐,已让豫州黄巾渠帅吴霸、
刘辟、何曼之辈如丧家之犬,龟缩流窜,不复当初席卷之势。
现实惨然如斯。
那设想中坚若磐石的冀、并、青、充、豫五州版图,此刻已是支离破碎。
并州无望、兖州被迫弃守、豫州颓势已显、幽州更是离心离德值此存亡关头,张角深谱壮士断腕之理他断然摒弃了那幅残破的宏图,将最后、最关键、也几乎是唯一的生机,死死押在了青州这块硕大的拼图上!
只要那杆“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大蠢,能在这青州首府临淄城头高高竖起!
此乃战略之转寰,亦是最低底线之所求。
冀州乃太平道之基业根本,气运已纳,不容有失。
青州沃野千里,士族势力又被扫荡一空,临淄府库富甲一方,若能与冀州连成一片。
那么,即便失去兖州、无望并州、遥对自立之幽州、压下豫州烽烟
拥有两州之地,背靠太平道百万信众与这足以抗衡仙神鬼魅的黄天道法,张角便拥有了最沉重的政治筹码。
那时,他方能直面洛阳那摇摇欲坠的汉廷,抑或环伺在侧的陆鸣、程昱、曹操等新兴豪雄和盘踞州郡的士族大姓。
割据既成,便是讨价还价之始一一是求一纸名分使黄天合法化,是定疆划界各守一方,还是合纵连横共谋更大的变局?
这最低限度的黄天乐土,便是张角在乱世狂澜中搏命撑起的底线方舟。
为此,他不惜严令张梁抛下仇敌程昱、廖化于充州,星夜来援;为此,他出关便亲至阵前,
将“黄天勇士”这最后的底牌揭开;为此,他不惜以倾教之力催动这屏蔽天日的“黄天蔽日大阵”。
昏黄的“黄天”之下,青州大地的心脏一一临淄城,其命运已然与太平道的存续紧紧捆绑。
是张角的“黄天乐土”终获立足之基,还是汉室江山续命,抑或为其他枭雄做嫁衣裳?
一切,都将在城下的厮杀中揭晓。
黄天当立的声音,将从临淄开始,化作最沉重的现实砝码,压在这乱世的天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