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兖州寿张城外。
曾经被战火与洪水撕扯得千疮百孔的平原上,一座崭新而庞大的军营嘉立起来。
这便是“充州平叛大营”,旗帜虽新,兵戈之气却重。营盘内核的中军帐内,气氛与帐外秋风扫过的萧瑟迥异,颇有些喧嚣浮躁之意。
朱伪,这位不久前还在城头见证水淹黄币辉煌的老将,此刻端坐帅案之后,脸上难掩意气风发寿张之围已解,特别是他那两万【左卫射声营】在洪水过后精准射杀残敌的卓绝表现,为他赢得了巨大的声望。
连日来,充州各地士族东平郡张家、东平郡高家、东郡陈家等等家族蜂拥而至,争先恐后地将家族私兵送入营中,贡献粮秣辐重,试图在这新铸的平叛铁砧上分一杯羹,更为了搭上这位“解围功臣”朱老将军的快车。
虽然前来投效的都是充州的小型豪族或是当地望族,连个资深豪族都没有,但实打实的几十万私兵入帐,朱伪又怎么会注意到这种细节。
帐内筹交错,奉承阿课之声不绝于耳,朱伪将须含笑,俨然已是这充州战场无可置疑的领袖。
他手中迅速聚拢了近五十万士族私兵,数量之庞大,让他胸中豪情激荡,连那张满是风霜的脸也显出几分难得的红润光泽。
他开始盘算,如何凭借这支“庞大”的力量,重新掌握主导权。
然而,在距离大营不远的寿张城废墟中,却是另一番景象。震天的“杀贼”欢呼早已散去,只剩下满目疮与沉重喘悬:
城墙在水攻与后续的洪水冲击下多处塌,化为巨大的瓦砾堆;街道淤积着厚厚的泥浆和难以言喻的污物,既有洪水留下的,亦有来不及清理的战争痕迹;田野尽毁,良田成泽国。
在这片狼借之中,山海领的三十万精锐部队,包括那支在洪灾前曾力挽狂澜的【泰山铁卫】,
并没有享受胜利后的休整或分享士族追捧的荣光。
他们在程昱和廖化的亲自指挥下,如同精密齿轮般高效运转,投入到一场比攻城拔寨更为艰苦卓绝的战争:抢险救灾。
“快!这边排水沟要加深!泥石淤塞会生疫病!”
“担架队!城东有老者被困,速去救助!”
“匠作营随我来!修复西门坍塌段,防备流寇袭扰!”
“【泰山铁卫】甲胃脱了,去帮忙清理大块城垣!”
命令清淅,行动迅捷。
士兵们化身泥水匠、担架夫、清道工、营建民壮,
号子声、铁器碰撞声、夯土声取代了战鼓与嘶吼,汗水和泥浆浸透了每一个人的衣衫。
程昱此举的目的极其明确,也极其简单。
一日赎罪:他清楚,当初那道“不择手段”的水攻计策,固然重创张梁主力,解了寿张城破在即之危,但也给寿张城和周遭百姓带来了无法估量的次生灾难。
这滔天洪水冲毁了家园,吞噬了来不及撤离的生命和财产。
虽为平叛大业,但这笔罪孽深重的血债,必须由山海领来尽力偿还。
救灾既是责任,也是赎罪。
二日扬名立万:这是在充州士民心中为山海领和主公陆鸣打造声望的绝佳时机。
当那些士族私兵只知道簇拥着朱伪请功论赏时,山海领的战士却在瓦砾中赤手空拳地拯救生命、重建家园。
这种无声的对比力量,远胜千军万马的呼啸。
陆鸣仁义、山海军纪严明、战力强大的“人设”,正通过每一个士兵挥洒的汗水、每一处被修复的断壁残垣,深深地烙印在充州百姓的心底。
三日避战巨野:更妙的是,这浩大的救灾工程,给了程昱和廖化一个极其“正当且无法驳斥”的理由一一主力深陷寿张重建,无力他顾!
他们正借此,巧妙地拒绝了朱伪或任何人提出的立刻分兵南下解巨野郡城之围的要求。
“城池未固,百姓流离,军士皆全力投身救灾善后,实难分身。望将军体恤!”
理由冠冕堂皇,让急于夺权的朱伪一时也难以强令。
而老谋深算的程昱,远不止于救灾赎罪和扬名立万。
他将救灾作为一把精巧的钥匙,轻易地打开了寿张本地豪强张氏那紧闭的重重大门。
张家是本地最大的地头蛇,城在族在,城破则族灭的风险巨大。
程昱的洪水计固然带来了灾难,却也实实在在地驱走了索命阎王张梁。
这份功过参杂的救命之恩,让张家对程昱的态度极其复杂。
程昱精准地把握住了这种情绪:主动带着粮食、药品、营建材料登门拜访,承诺优先修复张家在城中的内核产业和祖宅;
倾听张家因战乱和水灾的惨痛损失,言辞恳切,感同身受;
更重要的是,他以山海领强大的后勤保障和未来在充州的影响力为饵,暗示张家与山海领合作方能在此大灾之后保住家族根基,甚至更进一步。
短短数日,程昱便与张家家主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救灾资源交接处,张家优先“捐赠”的粮草车一眼望不到头。
在一次看似平常的“调拔人刀协助守城清淤”日的请求下,两万名张氏精心培养、装备齐全、本用作坞堡防御的精锐私兵,“顺理成章”地补充到了山海领的救灾力量中,实质上已被程昱不动声色地纳入了魔下。
张家得到了山海领的信物和未来利益承诺,而程昱手中则凭空多出了两万可用之兵。
这一切做得无声无息,大营中忙于应酬士族的朱伪,对此几乎毫无察觉。
实际上,当朱伪检点着帐册上那触目惊心的“五十万士族私兵”数量,听着帐外连绵数里的喧嚣人喊马嘶时,他的雄心膨胀到了顶点。
他自认为已得充州士族鼎力支持,实力远超尚在泥潭里打滚的山海三十万疲惫之师。
他不能再容忍那位山海领安插进来的军师祭酒程昱,名义上地位可能低于他,但实际掌握着最精锐力量,分走他的光芒和主导权!
一日,程昱与廖化刚处理完一批流民安置事宜,被紧急召入中军大帐。
帐内除了朱伪,还站满了充州数十位家族的代表,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
朱伪脸色肃然,不再有前几日的客套:“程仲德,廖元俭!如今巨野郡城被围,危在旦夕,刻不容缓!
我等食汉禄,当以国事为重!
尔等以救灾之名在寿张盘桓多日,贻误战机,是何道理?
我观营中士族儿郎士气高昂,兵强马壮,足可踏平巨野之敌!”
他猛地站起身,目光如电扫过程昱和廖化:“既为平叛,当有统一号令!
吾乃朝廷钦命左中郎将,更得充州义士共囊!
自即日起,平叛大营全军调度、后勤供应,当由本将统筹!
尔等山海领部属,自当遵令而行!”
话音落下,帐内充州“士族代表”纷纷附和,给朱伪壮势。
程昱静静听完朱伪慷慨激昂的发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仿佛在听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当朱伪说完,帐内气氛凝固到冰点时,程昱只是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象是闪过一丝嘲讽,又象是早已料到结局的淡然。
他连眼神都没多给那些兴奋的充州“士族代表”,转向朱伪,拱了拱手,声音平稳得象是在陈述一件早已决定的事情:
“朱将军言重了。
平叛大业,自然以将军马首是瞻。
既将军已得充州义士效命,欲率精兵南下解巨野之围,实乃社稷之幸。”
“吾辈不才,尚有二事未了。
一则,寿张百姓饱受兵灾水患,待哺,修城池、安置流民等善后事宜刻不容缓,
此乃将军所部南下后,巨野侧翼之安危所系也,
二则,寿张新定,恐有黄巾溃兵或流寇骚扰,仍需兵马弹压地方,护卫桑梓,免使将军后顾之忧。”
程昱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着朱伪:“故,将军若决意挥师巨野,昱请将军示下:允我山海领所属部曲并部分辅助民壮,暂留寿张,专司此二责。
另,所需粮秣物资,将军可取走一半,南下支用;剩馀一半,亦需留于寿张,供赈济军民,维持地方,巩固城防之用。
将军意下如何?”
程昱的话,听起来谦恭顺从,主动分家留守,甚至主动让出一半物资!
这大大出乎了朱偶和士族代表们的预料。
在他们看来,这简直是拱手让出了主导权!争都不争一下?
朱伪虽然感觉有些异样,程昱答应得太干脆了,但被大权在握的得意冲昏了头脑,更被程昱描述的“后顾之忧”小小捧了一下。
他强压住内心的狂喜,故作庄重地点头:“仲德深明大义!就依你所言!
吾率兖州义军南下讨贼,尔等留此善后,务必确保寿张安靖,后方无忧!”
决议既下,立刻执行。
大营内外迅速变得喧嚣异常。
朱偶意气风发地整顿着刚刚投效、建制混乱的五十多方士族私兵联军。
粮辑重被迅速清点分割,土族们兴高采烈地将自己带来的物资,还有部分原本属于山海领调拨的物资装车,浩浩荡荡地准备跟随朱伪南下“建功立业”。
程昱则显得无比平静高效。
他按照约定,将粮草物资干净利落地一分为二,而且无比自然的将那些笨重、不易运输的粟米布匹等留给了自己,精粮和肉干则“大方”地给了朱伪不少。
很快,朱伪庞大的队伍拔营启程,旌旗招展,军容勉强称得上“浩荡”,在充州“土族”们充满建功立业憧憬的目光中,向着巨野方向开跋。
程昱和廖化站在由山海士兵刚刚修复加固的城楼上,自送着那支看起来气势如虹,实则各自为政、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庞大队伍远去。
秋风卷起城头的黄土和灰烬,廖化忍不住开口:“军师,就这样让他们走了?巨野那边
程昱的目光依旧平静地看着远处扬起的烟尘,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更深了些:“让他们走吧!走得越快越好!”
“寿张的水利工程还没修完,张家的坞堡防御还缺几根钉。更何况:”
程昱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和期待:“巨野那片死地,五十多万张嘴,张梁难道不会备下更好的‘接风宴”?
寿张的那场仗张梁打的有多屈元俭将军又不是不知道,再不让那位人公将军去去火气,就该轮到我们头疼了。
就是可惜了支持朱伪的这些小家族的家底,怕是要在那一仗里
程昱还没有说完,只是转向身边一脸了然的山海军副将:“去,把寿张‘义兵”名单重新核校一遍,准备接收流民精壮。
巨野?等着朱将军的求救烽火燃起来吧。”
寿张城下,山海领的旗帜在焦土残垣中猎猎作响,看似退让,实则牢牢掌控着这片战后的狼借之地,冷眼等待着南面可能传来的惊雷巨变。
朱伪以为带走了主导权,却不知带走的是一个巨大的包袱和即将爆发的危机;程昱看似割肉放权,却轻巧地甩掉了巨大的后勤和指挥负担,暗中收兵屯粮,以逸待劳,只待时机到来,便能轻松收网一一还是那句话“众士族跌倒,陆鸣吃到饱”。
只是这一次,吃“饱”的人换成了留守的程昱和陆鸣在充州布局上的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