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充州大地,天高云淡,本该是收获的季节,空气中却凝滞着比秋风更肃杀的铁腥与硝烟。
朱伪站在某座小山丘的高台上,赤红大擎猎猎作响,眺望远方那座被黄币旗帜包围得如同铁桶般的巨野城。
五十馀万“充州义军”一一实则是仓促拼凑、成分芜杂的各家私兵一一在广家平原上铺展开来,营盘连绵数十里,旗帜如林,人马喧嚣,一眼望去,端的是“气势如虹”。
他抚摸着腰间那枚像征朝廷威权与个人野望的左中郎将印信,胸中豪气激荡。
寿张解围、力挽狂澜的功绩犹在眼前,平叛大军军师祭酒程昱“识趣”的分兵、让利,更让他将这庞大的兵力视为囊中之物。
五十万大军!虽然可能不如山海领的将士精锐,但在数量上已经超越了山海领的部队数量,在朱伪心中,便是他主宰充州、甚至染指更大权柄的基石。
“曹操那边,可有回音?”朱偶头也不回地问。
巨野城,曹孟德率残部苦守近月,早已是强弩之末,这根困在黄币喉咙里的刺,便是他里应外合、一锤定音的钥匙。
“回禀将军!”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声音透着急切与振奋,“曹都尉回信:时机已至!他魔下五千虎豹精骑已然整装待发!只待将军城外号炮为信,他便亲率曹仁、夏侯兄弟等锐士,由西门突出,直捣贼军后营,与将军里应外合!共斩张梁贼首!”
信使说着,奉上一枚还带着水渍的密符一一正是曹操独有的暗记。
“好!天助我也!”朱伪眼中爆射出胜券在握的光芒,一把紧那枚密符。
他仿佛已看到张梁授首,五十万大军踏平黄巾的辉煌景象。
这份功勋,将足以让他坐稳充州平叛大营统帅之位,再也不用受到任何人的制衡!
等他在充州打开局面之后,还能给与另外两位老伙计支持,从而盘活整个平叛大军。
朱偶拔出佩剑,赤霄剑锋直指巨野城外的黄币连营,声音裹挟着真气,如同雷霆滚过军阵:
“众将士听令!张梁残寇,困守孤城,气数已尽!今有天助,巨野曹公虎豹精骑为内应,破贼只在今日!全军一一攻!”
“斩张梁首级者,本将亲自上奏天子,封侯拜将!充州良田万顷,任君择取!
斩首黄币渠帅首级者,官升七级!充州良田百顷!”
“杀一一!!!”
山呼海啸般的应诺撕裂苍穹。
各色士族将旗挥动,催动本部兵马。
最前方,是朱伪赖以成名、此刻更是他最大底牌的两万【左卫射声营】!
这些汉室禁军的精华被推到阵前,他们身披赤色轻甲,背负特制强弓劲弩,腰挎近战短兵,眼神沉静而自信。
他们是朱伪手中最锋利的箭矢,也是他震其馀私兵的底气所在。
鼓声如雷!
五十万大军如同被驱赶的潮水,裹挟着巨大的、纷乱的动能,轰鸣着扑向巨野城外看似松解的黄巾大营。
冲在最前方的,是几支急于抢功的中等家族精锐步卒一一“东郡勇锐营”、“平阴铁甲”。
他们仿佛看到了唾手可得的富贵,红着眼珠撞向黄巾的鹿与拒马。
然而,这“松懈”景象,不过是张梁布下的巨大口袋,那诱人的饵食之上,悬着冰冷的屠刀!
就在联军前锋眼看就要撕开鹿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巨野城外那片广的农田、废弃的村舍、连绵的土岗之后,如同地底鬼域开裂,骤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
原本死寂的沟壑、洼地里,猛地立起密密麻麻的黑色战旗,上面狞的符篆与猩红“神上”二字刺破苍穹!
不是裹挟流民的杂兵,而是身披厚重玄铁鳞甲,手持森冷巨斧、长戟、狼牙棒,眼神狂信徒般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彪悍战士一一神上使军团!
张梁压箱底的究极精锐,以逸待劳多日,刀口早已渴望痛饮仇敌之血!
“黄天神威!诛绝汉狗!”张梁那如同砂砾摩擦喉咙的嘶吼,裹挟着刻骨的恨意,炸响战场!
他立于一处高坡,望着汹涌而来的“汉”军,嘴角裂开残忍的笑意。
寿张洪水没顶、被迫“不战而逃”的屈辱,今日终于可以万倍奉还!
“【神上使军团】!碾碎他们!”张梁手中浸满寿张败卒冤魂的断刃猛地前指!
“吼一一!!!”神上使军团如同被彻底点燃的玄色熔岩,迎着联军先锋狠狠撞击上去!
“膨!咔嘧一一!”
恐怖的金铁碎裂声、骨骼爆碎声、绝望的惨豪瞬间取代了冲锋的喧嚣!
装备简陋的“勇锐营”、“铁甲兵”在全身重甲、力大无穷的神上使战士面前,如同纸糊!
巨斧劈开铁甲,狼牙棒砸碎盾牌,前排士兵瞬间化作喷溅的血雾肉糜!
攻势戛然而止,前锋被这突如其来的铁砧砸得四分五裂!
“稳住!结阵!放箭!快放箭!”东平郡张家、东平郡高家两家的将领目毗欲裂,拼命嘶吼,
试图稳住阵脚。
然而晚了!
就在他们身后,更大的混乱爆发了!
五十万大军,成分复杂,各怀心思。
朱伪“总指挥”的名头,在真正的危机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东平高氏的精锐步卒看到神上使骇人兵锋,家主亲信将领毫不尤豫地大吼:“保家底为重!高家子弟!结圆阵!向本阵靠拢!”
原本冲锋的箭头瞬间刹车,强行向内收缩,与侧面冲上来的陈郡兵士撞作一团。
济北何家的骑队更是离谱,家主侄子眼见神上使凶猛,又恐前方溃兵冲垮己方,竞直接勒马转向:“右翼有缺口!跟我来,冲出战场为先!”
数百精骑突然转向,硬生生冲断了后方一支强弩部队的队列,引发更大混乱!
“顶住!荀家枪阵压上!”一名荀氏旁系支脉的将领试图填补缺口,但混乱如瘟疫蔓延,他那支训练有素的枪阵未到预定位置便被溃退的“勇锐营”残兵冲散。
惊恐的溃兵哭喊着撕开数组,土兵们互相推践踏。
“射声营一一!目标!神上使前队!三轮急速抛射!压住!压住他们!”朱伪在帅台上气得浑身发抖,几乎吼破喉咙。
不得不承认,射声营是此刻联军唯一的光彩。
命令精准传达,赤甲弓弩手们动作娴熟得如同精密机械。
“嗡——!”“嗡——!”“嗡——!”
天空瞬间被密集的破甲重箭笼罩!
箭矢撕裂空气的尖啸组成一首恐怖的死亡乐章!
抛射而来的箭雨带着巨大的动能,精准地落入神上使冲锋的锋矢之中!
噗噗噗噗!
锋利的破甲锥刺透玄铁甲叶的缝隙,带起大蓬血花,
纵然神上使战士悍不畏死,在这汉室最顶级的弓弩集群攒射下,也被硬生生遏制了冲锋势头,
成片倒下!
他们引以为傲的防御,终于被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朱伪看到这一幕,眼中燃起一丝希望“曹操!曹操在做什么?!”朱伪几乎要将手中令旗捏碎,焦灼地望向紧闭的巨野西门。
西门之上,曹操按剑而立,脸色凝重如水。
他身边,是如同山岳般聂立的曹仁,以及夏侯、夏侯渊等虎将,身后五千虎豹骑亦如待出闸的猛兽。
他看到朱伪大军前锋撞上神上使的瞬间,如同撞上了铜墙铁壁;他看到联军瞬间陷入的混乱;
他更看到那支始终按兵不动、由精锐力士手持巨盾组成的内核兵团纹丝不动,牢牢挡在西门外唯一的信道前!
那盾牌数组的厚重与杀气,绝非流民杂兵!
“上当了!”
曹操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三个字。
“张梁根本不在营中!城外埋伏的才是主力!西门通路已被牢牢锁死!那‘内应”之约不过是为了诱朱公伟莽撞出击!”一股寒气从曹操脚底直冲头顶。
冲出西门?那便是让魔下仅存的虎豹骑一头扎进张梁精心布置、以逸待劳的绞肉机里!
“主公!怎么办?还冲吗?”夏侯惊急问,虎目圆睁。
曹操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狼厉:“不!鸣金收兵!固守城池!朱伪败局已定!我们不能再陪葬!立刻传令四门,弩上弦,火油备足!准备死守巨野!”
战场中央的神上使军团,在硬扛过射声营的数轮犀利打击后,付出了不小代价,但狂气更甚!
主阵之中,张梁如恶鬼般的长啸盖过战鼓:“散开!分割!咬碎他们!”
神上使庞大的方阵瞬间散开,如同无数把狞的黑色匕刃,精准地刺入联军各部因混乱而产生的巨大间隙!
这些精锐在张梁的指挥下,其战术素养竟远高于士族联军!
“济阴孙家”的重甲部队正勉力维持阵线,侧翼突然冲入一支手持双刃破甲重矛的神上使小队,如猛虎入羊群,瞬间刺穿了阵腰!
孙家将领当场被戳翻!土兵登时大乱!
混乱更甚!
溃兵、惊慌的辐重队、各家族试图调动的增援部队交织在一处,拥堵在广家却显得无比狭小的战场上。
踩踏、互撞、咒骂、见死不救:
整个庞大的联军如同一个巨人染上了失心疯,自相残害远比敌人造成的杀伤更大!
神上使战士抓住一切机会,将落单的、混乱的队伍分割吞噬!
朱伪的帅令彻底失效,所谓的“左翼主攻”、“右翼包抄”成为泡影,各部完全陷入各自为战的绝境,甚至开始为争夺逃跑路线而互射!
“完了!彻底完了!”朱伪看着眼前这末日般的景象,面色死灰。
那庞大的五十万人潮,此刻成了五十方待宰的羔羊!
【左卫射声营】也渐渐被混乱所波及,无法维持完整的数组进行压制性射击,只能以小队建制奋力保护帅旗和朱伪本人。
“将军!事不可为!请暂退巨野城!与曹公合兵再做打算!”亲卫队长浑身浴血,嘶声力竭地喊道。
朱伪猛地环顾战场,再不甘心也看清了现实。
他引以为傲的“大军”,在真正的死战前是如此不堪一击!
他拔出赤霄,发出一声绝望而暴怒的咆哮:“全军撤向巨野西门!射声营殿后!压住追兵1
这道撤退令,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本就摇摇欲坠的“军阵”彻底崩塌!
“快跑啊!”
“进巨野!进巨野城保命!”
呼啦啦!
无数士兵如同受惊的兽群,根本不顾什么帅旗、什么殿后,丢盔弃甲,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亡命地朝着巨野西城门的方向狂奔!
将帅台暴露在追兵的视野中!
“保护将军!”射声营将士展现出最后的悲壮,以血肉之躯结成密集的箭阵,掩护朱伪撤离。
箭矢如飞蝗般射出,不断将追近的神上使战士射落马下。
但杯水车薪!
西门处,曹操冷冷地看着下方如同地狱的混乱景象。
溃兵如潮水般涌来,夹杂着疯狂追杀的神上使士兵和箭雨。
他果断下令:“放吊桥!开侧门!只要等射声营及紧跟他们身后的朱将军亲兵入内!立刻关闭城门!将其他溃兵挡在城外!”
沉重的吊桥放下,巨大的城门裂开一条缝隙。
无数汉军的残兵涌入,将那道缝隙瞬间撑开。
溃兵疯狂的朝着巨野城内狂奔,哪怕曹操安排指挥的将士拼命喊叫也不能阻止这些溃兵的恐慌。
终于,朱伪在残馀的射声营精锐掩护下,满身血污狼狐不堪地冲入城门!
吊桥随后猛地拉起!
将数以万计绝望哭豪的联军溃兵、以及扑上来撕咬的神上使锋刃,一并挡在了城外冰冷的壕沟和铁闸前!
“砰!”城门轰然关闭,隔绝内外如同阴阳两界。
城外,是无尽的杀戮场。
神上使的屠刀尽情宣泄着压抑太久的怒火。
溃兵成片倒下,哀豪声令人头皮发麻。战利品被抢夺,旗帜被践踏。
最后,一座由联军精锐头颅和断肢残骸垒砌的巨大京观,聂立在西门外,对着巨野城方向发出无声的恐怖惆吓,其上插着张梁那柄浸透亡魂、像征着“复仇之誓”的断刃!
城头上,朱伪一手撑在女墙上面,望着城外那座新筑的“头颅祭坛”,又看看身边同样面无人色、眼神晦暗的曹操,一股夹杂着滔天屈辱、恐惧和深刻无力感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噗一一!”殷红的鲜血从他口中狂喷而出,洒在冰冷的巨野城砖之上,如同绽放出一朵绝望而嘲讽的血莲。
张梁立于京观之侧,感受着晚风中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皱纹仿佛都舒展了几分,嘀喃道:
“在寿张受的侮辱今日终于用汉军的血偿还了不过水淹之仇,这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