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川郡的硝烟终于被秋风涤荡殆尽。
长社城头凝固的血迹尚透着暗红,散落断裂的黄巾、焦黑扭曲的攻城器械残骸,以及平原上被仓促掩埋、仍不时散发焦臭气味的万人坑,无不诉说着这场“长社大捷”的惨烈底色。
数十万山海大军沉默如铁铸洪流,玄甲上的血已被粗糙指去,只留下冷硬的光泽。
他们驻扎在城外开阔地,军营如同巨大的玄色磐石,秩序严整,弥漫着战后疲惫却依旧锐利的气息。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散落在更外围、色彩驳杂、喧嚣未息的“联军”营盘。
两百万来自豫州各郡的士族私兵,此刻正陷入一种躁动不安的沉寂一一颖川郡已平,
豫州的战火,正烧向更东方的陈国!
陆鸣立于中军高台,青甲玄马,玄铁面甲掀起半寸,目光如冰线般刮过颖水平原焦黑的土地,最终定格在东方天际线处一一那里,正是陈国长平的方向。
空气中似乎已能嗅到陈国黄币渠帅最后部众聚集地的血腥与徨恐,以及:::张角阴影投射下更沉重的压力。
“拔营!陈国长平!”
命令简短如金石坠地,瞬间点燃了行动的信号。
山海大军的营寨内立刻响起低沉而有序的号令声,重甲摩擦声汇成钢铁溪流,辅兵们动作麻利地拆卸营帐、装载辐重车,整个过程高效得如同精密器械运转。
然而,这份高效并未在所有营区引发共鸣。
在那些以荀氏水纹云篆旗、陈氏青松墨卷幡以及各类家族徽号为标识的士族私军营寨中,命令下达后激起的却是一阵压抑的暗流。
几名荀氏掌兵的子侄聚在帅旗下,指尖捏着刚收到的、由戏志才签发的分营移防文书,文书上赫然将他们的私兵再次打散,部分精锐编入前锋刀盾营。
“又是这般!”一人咬牙低语,“长社城头填进去三百族兵,活下来不足半数
陆鸣这货这是要把各家底子都榨干不成?”
身旁的老将面沉如水,抚过腰间佩剑,目光却投向远处山海营中寒光闪铄的【玄凤羽卫】雉翎一一那上面沾染的,恐怕不只是黄币的血,更有荆州士族苦心训练却最终改旗易帜的私兵“精魂”。
他沉声道:“传话下去,点卯时,甲胃武器照常,但内核子弟与最得用的那几队家兵,伤损过重的:回坞堡‘整补”,名单稍后再报。”
陈氏族兵营地更是弥漫看近乎悲观的色彩。
士卒们一面麻木地捆扎着行囊,一面悄悄把袖口磨得发亮的私兵牌塞得更深些。
几个队率围着一小堆劣质箭簇,脸露苦笑一一这还是在长社城下为表忠心献上的“好货”剩下的。
军需官催促粮草辐重装车的吆喝声传来,他们动作故意拖咨了几分,生怕再被划走几车真金白银换来的“家当”。
“荆州那几家是怎么被‘消化”的,你们没听过吗?”一个年长的什长低声警告着身边年轻人,“那陆鸣是厉害,可他更是异人出身的海贼头子:进了山海营,焉知日后还有没有“陈’字旗号?”
这股猜忌和抵触如同无形的瘟疫在各大士族营中蔓延。
他们贡献了粮草、军械甚至部分兵力,在陆鸣羽翼下避免了被张梁、张宝那样的黄巾主力碾碎的命运,但代价是家族的力量如同沙砾,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不断剥离、重塑。
眼见山海军的黑潮即将再次开拔,他们仿佛看到了自家精心栽培的武装力量,正一点点被这黑洞吞噬,成为“玄鸟”腾飞的燃料。
防范,已近乎本能。
送来的兵,多是次等货;配发的粮,必掺杂陈粮沙砾;至于真正的心腹精锐,总要找各种理由留在后方,或是在行军串行中故意落后几步。
帅帐已撤,像征最高统帅的玄鸟大正被小心卷起。
皇甫嵩一身略显陈旧的玄甲,独立于清理干净的帅台旧址,背影在秋风中显得有些楼,却又象一块千锤百炼的顽铁。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山海大军有条不紊地集结、转向,如同一具庞大战争机器精准地校准了方向。
陆鸣的帅位早已无悬念,他的“副师”之位更象是一块体面的遮羞布和润滑剂。
然而,这份平静之下,是比任何士族都更深的戒备。
他的目光,偶尔扫过泪授一一那位总是一脸病容却心机如海的谋土。
就在昨日,沮授以请教“颖川士族安抚”为名,与他小酌。
席间“无意”提及陆帅对朝廷宿将的敬重,话锋一转:“皇甫公半生功勋尽付汉室,
如今时局维艰,天下板荡,徜若有朝一日洛都不堪托付:不知公可愿与吾主共扶新天?海内名望,必有公一席之地。”
言语诚恳,暗藏机锋。
皇甫嵩当时只是举杯掩饰,顾左右而言颖川流民安置。
表面两不相帮的他,心湖却投下了一块巨石。
泪授这是替陆鸣在探路,在拉拢!
拉拢他皇甫嵩,就是拉拢他背后所代表的朝廷正统性与汉帝国北军的最后一丝认同!
这份诱惑极大,也极危险,
他皇甫嵩终究姓“皇甫”,食的是汉禄。
山海领纵然强盛,终究根基在异人,野心昭然。
陆鸣想利用他的威望安抚士族、统合“联军”,他尚可忍辱配合,但要他彻底投入山海怀抱,背叛洛阳?这念头一起,便如毒蛇噬心。
此刻,他看着泪授在营中调度粮草的身影,眼神愈加复杂。
陆鸣魔下谋士团的手,不仅在分食士族的兵权,更已悄然伸向了他这颗“孤峰”。
防范?他已不仅是防范陆鸣用他的兵,更需防范陆鸣“用”他这个人!
虽说陆鸣这人的确有些“邪性”,但皇甫嵩多少有些“虎落平阳被犬欺”的不甘。
他再防范又能如何,眼下不管是豫州的自己,还是充州的朱伪,都要仰仗山海领的军队。
更别提还有幽州的卢植,幽州要真到山穷水尽的那一天,陆鸣真要以此为要挟,他皇甫嵩还真能弃老兄弟卢植不顾?
皇甫嵩袖中的手暗暗紧,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日摔裂帅案案角时,掌心残留的木屑刺痛。
泪授并非未察觉皇甫嵩复杂的目光。
他拢了拢有些单薄的袍袖,苍白的手指划过刚刚整理好的辐重清单,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颖川士族那点小动作和紧捂“家底”的心态,在他眼中如孩童耍戏般幼稚。
那些私兵,迟早是主公囊中之物,区别只在早晚和代价。
目前最重要的,是迅速扑灭陈国的残火,不给张角更多的反应时间。
至于皇甫嵩想到此,沮授的目光警向那位老帅孤独的背影,眼中带着一丝评估与惋惜。
此公威望深重,能力卓绝,若能真心归附,山海领通往洛都之路,至少能少去一半藩篱。
昨日那番言语,是试探,亦是埋种。
一次不成,还有下次。
人心如沙,滴水尚可穿石,何况在这末世洪流之中?
老帅心中的汉室情结与对山海实力的清醒认知,迟早会碰撞出结果。
他们山海领别的不缺,有的是耐心。
戏志才则隐在忙碌的军需官之后,眼神锐利如鹰集扫视着逐渐向东汇集的军阵洪流。
那些士族私兵刻意落后、拖沓的队列,皇甫嵩亲卫营中隐隐隔膜于山海军的气息,皆在他眼底无所遁形。
“哼。”一声短促的鼻音几乎听不见,“泥塑的壁垒,一冲即溃。且让他们抱着那点念想随行,待到长平城下,刀锋加颈时,自有分晓。”
在他心中,集成与重塑的力量,早已在长社破城的瞬间,随着玄鸟旗插上城楼而奠定了基调。
如今的防范与戒惧,不过是这大势中些许可悲的杂音。
尘埃扬起,向东而去!
呜一一!
低沉的号角声再次撕裂长空,如同巨兽苏醒的咆哮。
山海大军的铁流率先激活了。
沉重的铁蹄踏过焦土,扬起混着血腥与灰尘的浓烟,发出碾压一切的隆隆闷响,坚定地向着陈国方向滚动。
紧随其后的,是那混杂着徨恐、戒备与一丝无奈的两百万“联军”潮水。
颖水,这条见证了屈辱也目睹了胜利的河流,在军阵的阴影中默默流淌,送别了这支目标一致却又内部裂痕丛生的庞大军团,奔向下一个血与火的战场一一陈国长平。
而在那遥远的东天,阴云似乎更浓重了些,仿佛张角阴沉的目光正穿透千里,锁定了这支分裂的平叛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