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场,是一台精密的梦境製造机。
而此刻,《我不是药神》的片场,就是一台功率全开、热血沸腾的超级引擎。
郭百川导演那篇“献给疯魔的讚美诗”,如同给这台引擎注入了最顶级的航空燃料。
整个剧组的创作激情被推向了前所未有的巔峰,每个人都卯足了劲,想要为这部已经被赋予了“艺术先锋”光环的电影,贡献出自己最璀璨的一份光热。
“再来一遍!情绪再往下沉一点!黄毛,你看到他时,眼神里不要全是恨,要带一点点可怜,一种看到同类的可怜!”
监视器后,陈墨的声音冷静而精准,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剖析著演员情绪的每一丝纹理。
今天拍摄的,是黄毛彭浩第一次见到程勇的戏。
在一间混乱的病友群租房里,程勇笨拙地推销著他的印度格列寧。
而彭浩,这个偷走了他所有药的黄毛小子,就混在人群中,用一种混杂著警惕、不屑与一丝好奇的目光,审视著这个不速之客。
张野的表演已经渐入佳境。
他將彭浩那种常年混跡於社会底层,像野草一样生长的坚韧与多疑,詮释得入木三分。
但陈墨,要的更多。
“张野,记住,彭浩不是一个单纯的混混。”
陈墨走到他身边,低声说。
“他也是个病人。他偷药,是为了活命。所以,当他看到另一个想靠这个发財的人时,他的內心是矛盾的。他看不起程勇的业余,但同时,他又从程勇身上,看到了一丝活下去的希望。把这份矛盾,给我演出来!”
张野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次睁开时,他的眼神变了。
那是一种在泥潭里挣扎许久的人,看到另一只脚也踩了进来时的复杂眼神——有排斥,有审视,有轻蔑,还有一丝自己都未曾察不觉的、对於同类的悲悯。
“好!就是这个感觉!保持住!”
陈墨立刻退回监视器后。
“各部门准备!action!”
镜头再次开拍。
这一次,当镜头推向张野的脸部特写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张年轻而桀驁的脸上,一双眼睛里,仿佛藏著一个浓缩了无数苦难与挣扎的世界。
“过!完美!”
陈墨兴奋地喊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整个片场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这掌声,是送给张野的,也是送给他们这个无坚不摧的团队的。
然而,就在这片沸腾的氛围中,没有人注意到,剧组的製片主任,王海,已经接连接了好几个电话。
他脸上的笑容,也从最开始的灿烂,一点点凝固,最后化作一片阴沉的铁青。
他掐断最后一个电话,快步走到正在和演员说戏的陈墨身边,压低声音道:“墨子,出事了。你过来一下。”
陈墨心中一凛,他看到王海那前所未有的凝重表情,知道事情绝不简单。
他跟演员交代了几句,便和王海走到了片场一个无人的角落。
“怎么了,胖子?”
“我们的主摄影师,刘哥,刚刚给我打电话,说他要退出剧组。”
王海的声音里压抑著怒火。
“什么?”
陈墨的眉头瞬间皱紧。
刘哥,刘全胜,是圈內一位相当资深的摄影指导,也是王海託了好多关係才请来的。
他技术扎实,为人勤恳,是整个剧组的定海神针之一。
他怎么会在这时候突然退出?
“理由呢?他怎么说?”
“说是他老婆心臟病犯了,要马上回家照顾。你信吗?”
王海冷笑一声。
“我他妈太信了!信得我牙痒痒!就在他打电话给我之前,我刚接到一个老朋友的电话,说华影的副总亲自问候了刘哥以前的恩师!你说他老婆这心臟病,犯得到底巧不巧!”
“华影”
陈墨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个名字,就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那道紧锁的警惕之门。
是冯守正。
那只看不见的巨手,终於开始行动了。
“不止!”
王海的脸色愈发难看,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低声咆哮道。
“刚刚,巔峰光影的器材租赁公司也打来电话,说我们租的那两台阿莱alexa摄影机,需要立刻召回进行紧急维护,让我们明天自己想办法!我操他妈的紧急维护!全行业都知道,巔峰光影背后的大股东,就是华影!”
釜底抽薪!
而且是双管齐下!
一边策反你最核心的技术人员,动摇军心。
一边抽走你最关键的生產工具,让你直接停摆。
又快,又狠,又精准!
这绝不是李威那种靠著水军和舆论的手段,这是真正掌控著行业实体资源的巨鱷,才能发动的降维打击!
陈墨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衝天灵盖。
他预想过敌人会反扑,却没想到,这场凛冬,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酷烈。
“我知道了。”
陈墨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慌张,只有一种风暴来临前的极致冷静。
“先稳住剧组,这件事,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尤其是演员,不能影响他们的状態。”
“稳住?怎么稳?!”
“主摄影师跑了,摄影机明天就没了!我们拿什么拍?拿手机拍吗?墨子,这不是网上的口水仗,这是实打实的绞杀!人家直接把我们的枪给缴了!”
王海急得直抓头髮。
“那就换枪。”陈墨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换?现在全星城,不,全华夏,还有哪家顶级的器材公司敢租设备给我们?冯守正那老东西,一句话就能让整个行业都把我们当瘟神!”
“顶级的不行,就找二线的。二线的不行,就找三线的。”
陈墨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胖子,你听著,他们想让我们停下来,我们偏不能停。速度,是我们现在唯一的武器。我们必须在他们完成合围之前,把所有核心戏份全部抢拍完!”
就在这时,沈清歌走了过来。她显然也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
“出什么事了?”
她看著两人难看的脸色,轻声问道。
王海把情况快速说了一遍。
沈清歌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她在圈內多年,比任何人都清楚华影和冯守正这四个字的分量。
那不是一个公司,一个名字,那是一条横亘在所有从业者头顶的、不可逾越的规则。
“我来打电话问问。”
她立刻拿出手机,拨通了几个圈內资深製片人的电话。
几分钟后,当她放下手机时,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是真的。”
“冯守正亲自出面了。他给圈里所有能说得上话的投资公司、製作公司、经纪公司都打了招呼。不只是设备,后续的资金、演员,甚至连后期製作我们可能都找不到人接手了。” 她的声音有些乾涩
她顿了顿,说出了最可怕的一个消息:
“我一个在华夏院线联盟总部的朋友刚刚提醒我,冯守正下周,要亲自组局,请全国排名前十的院线老板喝茶。”
喝茶。
这两个字,像两座冰山,狠狠撞向了《药神》这艘刚刚启航的孤舟。
王海听完,整个人都懵了,他踉蹌著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绝望。
断资金,散人心,封院线。
这是一条完整的、从头到尾的绞杀链!
他们甚至都不用等到电影拍完,就已经被宣判了死刑。
一部无法上映的电影,拍得再好,又有什么意义?
“老老板”
“我们我们好像,真的要完蛋了。被资本做局了!”
王海的声音都在颤抖。
片场內,依旧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演员们在走位,灯光师在调试,工作人员在为下一个镜头忙碌著。
他们脸上的笑容和激情,与角落里这三人的死寂与冰冷,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个世界,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陈墨沉默著,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他终於明白,冯守正这种老狐狸的恐怖之处。
他根本不屑於和你打舆论战,因为那是暴露在阳光下的。
他选择的,是隱藏在行业规则之下的、最阴暗、最致命的手段。
他要让你不是轰轰烈烈地战死,而是悄无声息地病死、饿死。
他要让你的所有努力,都变成一场自娱自乐的笑话。
“我去找他!”
“我他妈现在就去京城!我倒要问问冯守正那个老王八蛋,他到底想干什么!大不了,鱼死网破!”
王海突然双眼赤红,猛地站直身体,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你去了又能怎么样?”沈清歌拦住了他,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
“你连他四合院的门都进不去。就算见到了,你质问他,他会承认吗?他只会笑著跟你说,这一切都是市场行为,是商业选择,与他无关。”
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
对方所有的手段,都包裹在商业规则的合法外衣之下,让你抓不到任何把柄,让你有冤无处诉,有苦说不出。
王海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了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一丝血跡,从他的指缝间渗出。
绝望,像病毒一样在空气中蔓延。
“不。”
一个平静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
是陈墨。
他抬起头,那双在风暴中心反而愈发清亮的眼睛,逐一扫过沈清歌和王海。
“我们还没完。”
“墨子,都这个时候了,你”
“胖子,你先冷静下来。”
陈墨打断了他。
“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们想看我们自乱阵脚,我们偏不能让他们如愿。”
他转向沈清歌,问道:“清歌姐,你那三个亿的个人投资,现在还剩多少?”
沈清歌愣了一下,立刻回答:“因为很多款项是分期支付的,目前帐上还有大概两亿一千万的流动资金。”
“够了。”
陈墨点了点头,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股决绝的火焰。
“两亿一千万,足够我们把这部电影,拍完。”
“可拍完又怎么样?!”
王海嘶吼道。
“没有院线,我们上不了映啊!那就是一堆没用的素材!”
“谁说,一定要在院线上映?”陈墨突然反问了一句。
王海和沈清歌同时愣住:“你的意思是”
“冯守正能封住线下的院线,他能封住线上的网际网路吗?”
陈墨的语速开始加快,思路也变得无比清晰。
“他能控制华影,能控制那些传统的影视巨头,他能控制全国数亿的网民吗?”
“他们想用行业的规则来绞杀我们,那我们就掀了这张桌子,我们去创造一个新的规则!”
“他们断我们的顶级设备,我们就用二流的、甚至三流的设备拍!这部电影,要的是粗糲的真实感,不是精致的画面!有时候,设备上的缺陷,反而能成为一种独特的影像风格!”
“他们挖我们的人,那我们就把话挑明!愿意留下的,我们加倍给钱,签死合同!不愿意的,我们客客气气地送走!我们这个剧组,不需要三心二意的人,留下的,必须是愿意跟我们一起上战场的死士!”
“他们封我们的院线,那我们就转战线上!做网络大电影!只要我们的质量过硬,口碑能引爆全网,你觉得那些视频平台,是愿意得罪一个冯守正,还是愿意放弃数千万甚至上亿的付费点播收入?”
陈墨的一连串话语,如同一道道闪电,劈开了两人心中笼罩的绝望阴云!
对啊!
为什么一定要在他们的规则里玩?
既然旧世界的大门已经对我们关闭,那为什么我们不能亲手,去推开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王海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他看著陈墨,仿佛在看一个疯子,一个敢於向整个风车巨人军团发起衝锋的堂吉訶德。
但不知为何,这个疯子的身上,却有一种让人忍不住想追隨的魔力。
沈清歌的眼中,也重新绽放出了光彩。
她看著陈墨那张在逆境中愈发坚毅的脸庞,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
她知道,这或许是一条比对抗舆论更艰难、更疯狂的道路,但她愿意陪他一起走下去。
“好!”
“我立刻让工作室的法务和財务团队,制定新的合同和预算方案!资金方面,你不用担心,就算把我的全部身家都押上,我也陪你赌到底!”
沈清歌重重地点头,语气斩钉截铁。
“我我他妈的也豁出去了!”
“我现在就去联繫那些二三线的设备公司和製作团队!妈的,顶级的不伺候我们,有的是想往上爬的小公司愿意接这个活!我就不信,冯守正他能一手遮天!”
王海一抹脸上的颓丧,狠狠道。
三人的手,在这一刻,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在片场沸腾的背景音中,这个小小的核心团队,达成了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共识——
向死而生,破釜沉舟!
“走吧。”
陈墨鬆开手,转身走向片场中心。
“今晚,我要召开全体剧组大会。”
他的背影,在片场的灯光下拉得很长,显得有些萧瑟,却又无比坚定。
沈清歌和王海跟在他身后,他们知道,今晚的大会,將是一次残酷的甄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