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一张无边无际的黑网,將整个星城笼罩。
《我不是药神》剧组的临时食堂里,灯火通明,却安静得可怕。
一百多號人,满满当当地坐著,平日里的喧譁笑闹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著茫然、惊恐与不安。
空气中,瀰漫著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气息。
流言,是这个世界上跑得最快的猛兽。
儘管陈墨、沈清歌和王海尽力封锁消息。
但主摄影师刘全胜的“因病”离组,以及器材公司那通毫不掩饰的催收电话,激起了一圈圈无法遏制的涟漪。
“听说了吗?我们被华影封杀了!”
“何止华影,是冯守正亲自下的手!”
“完了完了,这电影拍出来也上不了映了”
“咱们不会连工资都拿不到吧?”
窃窃私语声,像毒蛇一样在人群中蔓延,啃噬著本已脆弱的士气。
昨天还因为事件派表演而高涨的荣誉感,在冯守正这个如同神魔般的名字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所有人都惴惴不安地等待著,等待著最终的审判。
终於,食堂的大门被推开。
陈墨、沈清歌和王海,並肩走了进来。
三人走到最前方临时搭建的一个简易台子上,没有坐下,只是静静地站著,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双双或惊惧、或担忧、或闪躲的眼睛。
全场鸦雀无声。
“相信大家,今天都听到了一些风声。”
陈墨率先开口,他没有拿扩音器,但他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他没有丝毫的掩饰和迴避,开门见山,直面最核心的恐惧。
“没错,那些风声,都是真的。”
一句话,让台下瞬间骚动起来。
虽然早已猜到,但当这个最坏的结果被导演亲口证实时,那种衝击力,还是让许多人脸色煞白。
“我们得罪了华影,得罪了冯守正。从今天起,我们可能再也租不到顶级的设备,请不到顶级的团队,甚至,连这部电影最终的上映,都成了未知数。”
陈墨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柄重锤,敲击在眾人心头。
他没有画饼,没有安慰,只是將最残酷、最血淋淋的现实,赤裸裸地撕开,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台下的气氛愈发压抑,已经有人开始坐立不安,眼神游移,甚至不敢与台上的陈墨对视。
“所以,今天召集大家来,就是想告诉各位。”陈墨的语气依旧平静。
“从明天开始,剧组自愿选择。想走的,我们绝不强留。財务会在这里,当场结清大家到今天为止的所有薪酬,並且,额外支付一个月的工资,作为补偿。”
“留下的,我们同样欢迎。但是,丑话说在前面。”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
“留下,就意味著你们的名字,可能会进入某些公司的黑名单。留下,就意味著你们要跟我们一起,用二流、三流的设备,去完成一部一流的作品。留下,就意味著你们要加入一场前途未卜、甚至没有退路的战爭!”
他顿了顿,声音鏗鏘有力,字字如铁。
“所以,我给大家十分钟的时间考虑。十分钟后,想走的,去那边財务处领钱。想留下的,坐在这里,別动。”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食堂里陷入了死寂。
这死寂,比任何喧譁都更令人心悸。
每个人都在进行著天人交战。
一边,是得罪行业巨鱷,前途未卜的巨大风险。
另一边,是正在创作一部伟大作品的艺术激情,以及对这个年轻导演的敬佩与信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终於,有人站了起来。
那是一个灯光组的助理,一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年轻人。
他不敢看台上的陈墨,只是低著头,快步朝著財务处走去。
他的起身,像一个信號。
紧接著,第二个,第三个
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
他们中有场务,有道具师,有化妆助理
大多是剧组里最基层的员工。
他们需要这份工作养家餬口,他们赌不起自己的职业生涯。
王海看著那些离去的身影,拳头捏得死死的,指甲深陷入掌心。
他没有阻止,也没有说话,只是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沈清歌的脸色也有些发白,她下意识地靠近了陈墨一步,仿佛想从他身上汲取一些力量。
陈墨的面色始终平静。
他只是静静地看著,看著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一个个从他面前走过。他的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理解。
十分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最后一个选择离开的人领完钱,走出食堂大门时,原本满满当当的食堂,瞬间空了一大半。
剩下还坐在原地的,只有不到四十人。
这些人里,有摄影组的副手,一个叫阿光的年轻人;有美术指导,一个戴著黑框眼镜,气质文艺的中年男人;有录音师,有剪辑师,有几个核心的场记和道具
当然,还有张野,他从始至终都像一尊铁塔般坐在那里,纹丝未动。
空旷的食堂里,气氛显得有些萧索和悲壮。
王海看著留下来的这寥寥数十人,心中五味杂陈。
他既为那些人的离去而心寒,又为这些人的留下而感动。
“好好!”
“各位各位兄弟!我王海,不知道该说什么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王海的亲兄弟!以后,但凡有我一口饭吃,就绝不会饿著大家!”
王海红著眼眶,声音沙哑地站了出来。
台下,没有人说话,但他们的眼神,却异常坚定。
就在这时,陈墨再次开口了。
“留下的人,我也要再问一遍,你们,確定想好了吗?”他的目光,逐一扫过台下每一个人的脸。
“想好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吼了出来。
紧接著,是此起彼伏的回应。
“陈导,別说了!我们跟你干!”
“没错!冯守正了不起啊?老子就不信这个邪!”
“能参与这样一部电影,就算被封杀,也值了!” 一个声音,盖过了另一个声音。
压抑许久的悲壮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化作了破釜沉舟的豪情。
阿光,那个摄影副手,直接站到了椅子上,振臂高呼:“刘哥走了,我来扛摄影机!我他妈就不信了,没了阿莱,用索尼就拍不出好东西了!”
美术指导也站了起来,扶了扶眼镜,斯文的脸上满是决绝:“设计图我重新改!就算只有最破烂的景,我也能给它做出最真实的质感!”
张野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台前,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小刀。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毫不犹豫地划破了自己的手指,然后走到墙边,用鲜血,重重地写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字——
“干!”
这个血字,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
“妈的!豁出去了!”
“算我一个!”
一个又一个剧组成员,冲了上来。
他们或用张野的小刀,或直接咬破自己的手指,在那面苍白的墙上,用鲜血,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王海!”
“阿光!”
“李萍!”
“赵铁柱!”
一个个鲜红的名字,触目惊心,却又充满了无穷的力量。
那不是签名,那是一份份用血写下的投名状!
是一支没有退路的远征军,在出征前立下的生死盟约!
沈清歌看著眼前这疯狂而悲壮的一幕,热泪盈眶。
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参与到这样一件充满原始生命力和反抗精神的事件中来。
她没有犹豫,也走上前,拿起那把带著眾人温度的小刀。
“清歌姐,不可!”李薇连忙阻止。
沈清歌却摇了摇头,她的眼神无比坚定:“在这艘船上,没有天后,只有战士。”
她轻轻划破手指,殷红的血珠渗出。
然后,在那片血色的名字旁边,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了“沈清歌”三个字。
最后,只剩下陈墨。
他走到那面血墙前,看著那一个个鲜活的名字,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盪。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肩上扛著的,不再只是一个电影梦,更是这几十號人的人生与前途。
他接过小刀,没有丝毫犹豫,划破掌心。
然后,他用整个手掌,蘸著鲜血,在那面墙的最上方,印下了一个巨大而醒目的血手印。
他转过身,面对著这群用血与他盟誓的疯子们,高高举起自己流著血的手掌,声音响彻整个食堂!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支军队!一支向著这个虚偽、操蛋的行业规则,发起总攻的远征军!”
“我们没有精良的武器,没有充足的后援,甚至看不到胜利的曙光!我们有的,只是我们手中的这部作品,和我们这腔不愿下跪的热血!”
“我陈墨在此立誓!”
他的目光如电,声如洪钟。
“这部电影,如果不能让所有参与其中的兄弟,昂首挺胸地拿到你们应得的荣耀和回报!我陈墨,永不拍片!”
“这部电影,如果不能让那些高高在上的资本小丑,听到我们来自底层的怒吼!我陈墨,提头来见!”
“血书为盟,生死与共!不破楼兰,誓不还!”
“不破楼兰!誓不还!”
“不破楼兰!誓不还!!”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在空旷的食堂里久久迴荡。
那股由悲壮、愤怒、豪情凝聚而成的气势,仿佛要將这屋顶掀翻,要將那笼罩在城市上空的黑网,撕开一个巨大的窟窿!
京城,冯守正的四合院。
冯守正刚刚结束了一场与某位院线联盟大佬的品茶会。
对方已经心领神会地表示,会妥善处理《我不是药神》这部有风险的电影。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拿起电话,拨给了星耀公关的李威。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他的语气,平淡而隨意。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了李威恭敬而兴奋的声音:“冯叔,您真是神机妙算!星城那边传来消息,陈墨的剧组,今天走了一大半的人!主摄影师跑了,器材公司也把设备收了。现在,他那个剧组,就是一个空架子,我估计不出三天,就得彻底散伙!”
“嗯。”冯守正淡淡地应了一声,对此结果毫不意外。
“后续处理乾净点,我不希望再听到任何关於他们的消息。”
“您放心!”李威打包票道。
“他现在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躂不了几天了。等他彻底山穷水尽,我会让他带著他那部拍了一半的废品,悄无声息地滚出这个行业。这个世界上,很快就不会有人再记得陈墨这个名字了。”
冯守正满意地掛断了电话。
他走到院子里,看著那几丛在夜风中摇曳的翠竹,脸上露出一丝尽在掌握的微笑。
在他看来,这场实力悬殊的战爭,已经提前结束了。
他並不知道,就在他悠然品茶的此刻,在千里之外的星城,一支由几十个疯子组成的远征军,已经用血写下了战书。
他们或许会被碾碎,或许会被遗忘。
但他们,绝不会,在凛冬中下跪。
这支没有退路的军队,即將用他们手中简陋的武器,和一颗颗滚烫的心,向著那座看似不可撼动的冰封王座,发起一场最悲壮、也最决绝的衝锋
血已干,盟已立。
那面血墙,在清晨的微光中显得庄重而刺目,像一面无声的战旗,见证了昨夜的疯狂与决绝。
一夜未眠的陈墨,眼中布满血丝,但精神却异常亢含。
他没有再发表任何慷慨激昂的演说,只是將一份重新排布的、精確到分钟的拍摄通告,贴在了墙上。
上面的计划,比之前紧密了整整三倍,几乎没有任何喘息的空隙。
“从今天起,没有日夜之分,只有开关机之別。”
他的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迴荡在空旷的食堂里。
“所有人,两人一组轮流休息。片场就是我们的阵地,在把所有子弹打光之前,谁也不准撤退!”
没有人有异议。
留下的这三十几人,像一群沉默的工蚁,迅速而有序地投入到新的工作中。
李薇带著人去二手市场和小型工作室搜刮设备,阿光抱著一本破旧的摄影教材在角落里死磕,沈清歌甚至亲自上手,帮著道具组布置凌乱的场景。
绝境之中,这支残破的剧组,爆发出了一种近乎悲壮的、惊人的凝聚力和执行力。
凛冬已至,他们选择,用燃烧自己,来对抗这彻骨的严寒。
他们的远征,在所有人都以为已经结束的地方,才刚刚以最惨烈的方式,正式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