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锐藻的话语象一枚破空而来的劲矢钉住了杨锐仪在磷火微光映照下缓慢游移的影子。
这位外人看来如日中天,风光无限的宋庭大将军停下了脚步,背对着殿中案几,又是一声长叹,带着些许疲惫:
“唉……是啊,那卷表文呈至宫中我便觉事态严重,我也知道我劝谏君上暂不授印赐职给掾趸只是权宜之计。”
“只是我没想到君上会如此果断,真真是‘圣策风行,神谋电发’!”
杨锐藻听到这里,涩声道:
“爵已经到了掾趸手中,这么说来我们做的一切岂不都是无用功,那君上的气象……”
杨锐藻至此缄默,未将之后的话语说出,但低垂的眉眼显露出他黯淡的心绪。时至今日,杨家在江南旧地抛头露面,傍大势而行,最重要的自然是幽冥之中的命令,可在此之外,杨家同样也存了一份进取之心。
“老祖”身居杳冥,自家这些留滞现世的血裔在不知情的外人眼中能借重其神鬼莫测之威,可自家人知自家事,一整个杨家对幽冥仙司来说,只有唯唯用命之处,绝无武断乡曲之机。
而杨浞的诞生是杨家梦寐以求的晋身之阶,一位可能高举星辰,威照现世的真君值得杨家全力倾注心血,虽然这位君上常常有自己的心思。
可即使现在整个江南都算得上助杨浞成道的底蕴,求金登位之事仍容不得一丝一毫的侥幸。杨家自大宋立国以来,极力避免杨浞出手便是防止其修武气象有损。如今掾趸一事,杨家百般规劝,为得也是谨防妖物投至麾下使之气象有异,虽难知好坏,但杨家不愿冒险。
“增损气象……可能远不止于此,得此一爵不是持玄胜似持玄。”
杨锐仪语气莫名,回身继续说道:
“古有笑谈,说有志求金之辈皆如闺中室女,神通有成则如心许良配,只等一日寻媒系缘,求成正果。在此之前若得他道神君、神明青睐,则如擅见外男,必要掩面而走,不使因果缠缚,尊位见弃。”
“而这觯爵相对又更进一步,如共饮合卺,私相授受。两方道统因果似分甘同味,各自侵染,古时神君自不在意下修的些许因果,他道意象惧金位之盛,只敢做周游之态……可君上不同,他虽性命极贵,但终究还未成就大道。”
“当年大宋未立,君上游曳江南,命数牵引之下,种种宝物来投,那尊古爵便也落入君上手中。待到大宋初立,庭州封王,我一直担心君上赐爵湖上,以致局势急变。”
说道此处,杨锐仪面上多出一分庆幸之色,接着道:
“好在明阳不是屈尊之道,受赐封王已是极限,君上也从未提及。其馀诸家更是入不得君上眼中,我本以为那爵恐怕要待到真阳临世之后才有用武之地,不曾想……”
杨锐藻闻言大骇,惊道:
“那爵如此危险,兄长怎么就让君上轻予那妖物。若是提前知会于我,小弟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必……”
杨锐仪眼光一凝,抬手止住对面男子的话语,轻声道:
“正是知你脾性,我才拖到今日才与你说明,我杨家人丁稀薄,不到必要还是留取有用之身。况且,事情也没你想得那么危急。”
“我且问你,那掾趸收取君上所赐之爵和我赠他的羽衣时,言语神色必不相同,是也不是?”
杨锐藻如今心情激荡,思绪却如电转,脱口而出:
“正是,那掾趸受爵之时,态度极为躬敬,又言‘大人饶情,弗敢忘之’。”
“饶情……”
杨锐仪面露了然之色,缓缓开口道:
“果然如此,你觉得他所言大人是哪一位?我等在此忧心君上气象有损,岂知那掾趸见爵之时不是心神恍惚,患得患失呢?”
“他上表陈情,我便知他有向道之心,所以取了【素越羽披】,又特意点了李曦明同去,他掾趸见此人此物,应当知我心。可那爵不同,他欲求道,见此驳杂道统、必致神缢锁死之物安能不徨恐?”
“他说饶情便是一眼看出关窍所在,那爵能从帝都一路无阻地送至他面前,就说明诸位大人一直是看在眼中,并不表态。他掾趸不明上意,生怕是哪位大人要断他前路,甚至等不及金性煅出就要下此毁道之毒。”
“可下修如何能知尊修谋划,既无人执意逼迫,他掾趸又得【岭间司】那位青眼,必将那爵束之高阁,不会擅自炼化,自绝前路。”
杨锐藻听到这里,长舒一口气,心有馀悸地说道:
“原来兄长你早已料到掾趸的态度,这才放手交给我处置。但君上此举还是……还是太犯险了!”
杨锐仪轻笑一声,坐回案几之旁,边重倾茶水边道:
“掾趸想要的东西摆在明面之上,我便不难猜。君上的心思立在高天之外,则非我等能知。”
杨锐仪言罢低头抿茶,心中却暗叹:
‘要说全然不知也不对,君上此举正是看透了掾趸也在幽冥落子之中,暗藏着试探诸位大人之心,他断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掾趸之事能不出纰漏,是因为我能给他想要的,可君上想要的我杨锐仪、我杨家都给不起……’
杨锐藻随杨锐仪一同坐回蒲团之上,直到此刻才轻抿一口茶水,被苦涩的滋味刺激得眉头一皱,又似想起什么细节,开口道:
“李曦明和我分别之时浅浅试探了一二,应该是察觉到什么,心中起疑了。”
杨锐仪抬眉看他,随意答道:
“正常,李曦明是忠憨,不是蠢笨,他当年能从江南脱颖而出,周璇于太阳道统之间,保着李周巍起势,怎么也能称得上一句人杰。他要是毫无所觉方才显得奇怪。
不必忧心,此局和他无关,只他修习了身外化身之术,正好能替我向掾趸暗暗表态,否则也不需把他牵扯进来。他心中有疑就由着他去查探,此事再没有别的谋算在其中了。”
“小弟只是怕魏王知晓,心有芥蒂……”
杨锐仪听他言及李周巍,手上动作一停,复叹一声:
“魏王,魏王,这也是难应付的主,此事你不必再过问,纵使李家之后来问,我来解释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