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拂旌节,猎猎作响。
青黑色甲衣的队卒立在金锁围成的坛城之内,整齐不语。
忽然前方一点光色飘忽,旋即化作一道水火环绕的身影。杨锐藻走出太虚,随手取印将金锁收起,迈步而下,立在舆列之前。
“参见大人!”
众人齐齐下拜,杨锐藻摆了摆手,边走向最前方的玉络金车边道:
“不必回静海了,直接转驾帝都。”
杨锐藻登上车舆,两侧帘幕自行垂下,挡住外界的天光和视线。却见这车驾之中竟别有洞天,随着最后一丝天光黯淡,杳杳冥冥的气息四下滚动,在外看来不过五尺见方的小小空间如今竟似一座简约的殿舍。
此地寂寂无声,晦暗充斥,星星点点的磷火在空中游弋,隐约照出殿中蒲团上安坐的一道人影。
杨锐藻上前一步,拱手行礼道:
“大将军,宣诏已毕,东西也都交到那掾趸手中了。”
蒲团上的人影闻言起身,露出一张极为平常,毫不起眼的面容,正是如今的宋庭大将军,麓韬真人杨锐仪。
杨锐仪前迈一步,扶住躬身的杨锐藻,笑道:
“都是自家兄弟,不必拘此虚礼,快快入座。”
两人在蒲团上坐定,杨锐仪取出一案小几,一壶清茶,边倾倒边抬眉问道:
“锐藻,此一行可还顺利,那掾趸听诏受赐可有异样?”
杨锐藻接过茶盏,眉头微皱道:
“要说什么异样,小弟倒没有发现……不过兄长既然已经劳形前来,又对此事甚是在意,为何止步于此,若是不想让那掾趸察觉,兄长你神通高妙,谪炁之宝随身,有意遮掩之下又有谁能测之?”
“如今让小弟转述,只怕小弟眼拙,一时不察坏了兄长和君上的大事。”
杨锐仪闻言叹了一口气,轻声道:
“上巫诡谲,谪炁杳冥,两相配合,愚兄我自认全力掩藏之下大真人都难查探,可那掾趸所得道统也是大有渊源的,若说其手上有一二道高明的探查之术,也是很有可能,不得不防。”
“但这其实也都无足轻重,事关重大,我本就不必藏头露尾,径直前去即可,但此中关窍并不在于我等。”
杨锐仪说到此处,声音愈轻:
“南疆妖事说到底不在【浙南司】职辖之内,虽然‘老祖’在殿上衔职、卓立群判,诸司又大多精炼到我司之下……但【岭间司】那位大人向来不喜他人插手左右,近年来他老人家有意关注现世,那掾趸更是早早入了他眼中的。”
“我要是贸然前往,保不齐生出什么龃龉,若是传到上头去……”
“由不得不谨慎啊!”
杨锐藻听到这里,神色一震,确是不曾想到有如此缘由,一时之间,四下本让他安心亲切的晦暗气息仿佛都带上了一丝幽幽的冷意。
对座的杨锐仪轻啜一口茶水,平复了语气,笑道:
“好在这事我知晓,那掾趸也清楚。他遣那妖王提前奉迎,让车马停宿,只邀你和李曦明两人前去时,我就知道此事我是不宜露面了。”
“原来如此,”杨锐藻微微颔首,但忽然又想起什么,急道:
“那我前去岂不是也……”
杨锐仪哈哈一笑,伸手按在杨锐藻肩头,止住他腾身的趋势,说道:
“无妨无妨,锐藻你从未去过幽冥修行,往前说是故越后裔、青池帝云峰修士,往后看是紫金殿持玄、大宋平安候,如何也论不上僭职越事,冒犯尊修。”
杨锐藻听到此话,面色稍霁,思索片刻,带着一丝惊惧将这半日经历细无巨细地娓娓道来,生怕有所遗漏。
车外流云弛骋,舆内话语连绵。杨锐仪一边饮茶一边细细听着,忽然眉头一皱,抬手止住杨锐藻的复述,问道:
“你是说宣诏之后,那掾趸请你们入席安坐,特意启了珍藏的灵酒?”
“是,是……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杨锐藻有如惊弓之鸟,面色大变,【融澄丹叶】所成珍酿在紫府眼中都是佳品,他筑基之身持玄,自不如李曦明神通运转倾刻炼化,现在巨阙之中还有大半的酒云未散,仍在滋养灵识和法力。
杨锐仪却并未答他,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叩击,唇齿翕动,暗暗自语:
“灵酒,灵酒……”
“君上是临时起意,我事先都未曾料想,那掾趸纵有几分神妙,也不该能提前布局试探,难不成真是巧合?”
“还是说那位大人看在眼中,顺势布子……”
这位一直宠辱不惊的宋庭大将军难得地锁眉自语,面上神色随着思绪发散起伏不定。
半晌,杨锐仪终于将目光投向一旁脸色铁青的杨锐藻,沉吟片刻,似乎在斟酌是否要将那些谪隐在历史溪隙里的只言片语诉诸于天地之间,最后长叹一声道:
“单论酒自然无碍,但锐藻你可知道我为何搁置南北诸事也要抽身前来?”
杨锐藻资质平平,心思计较也无甚出奇之处,但杨锐仪已然说到此种地步,他顿觉有道惊雷划过,一瞬将种种线索串联,试探地开口道:
“是……是君上让我带来,赐给掾趸的那只爵?”
杨锐仪从蒲团上起身,负手在后,边踱步边道:
“古时兜玄覆宇,司天监地,无有不从。那时神君照世,极重祭祀,世家争相奉飨,每有祭祀,必备宝篆清酌,信假以香传,意借之酒通。”
“雷宫以‘真炁’遥慑世家诸姓,【问武平清觯】可不是天武真君显世时才做的‘真炁’位别。觯者,酒皿也,尊者举觯,卑者举角,当时世家以得雷宫赐角为荣,族中持角英才便能得‘真炁’眷顾,诸道皆宜。更有甚者突破之际雷宫降雷作劫都要轻上一筹。”
“待到雷宫一朝倾复,夏亡周兴,雷霆固然是衰颓匿迹,可周王仍取‘真炁’来用,【真仪台】上举觯分觞,弃了前朝的角不用,新铸一批爵来笼络世家,最后以爵表位,划分次第。”
“此后除魏一朝,齐梁赵燕,楚越吴徐,各国皆有爵形灵器法器以应真光,天武真君立大宁于江淮,不以帝君为业,手下世家仍有一大批人配爵于身,以示尊荣。”
杨锐藻听到此处,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来,颤声道:
“那君上赐爵于掾趸,岂不是比什么仙旨任命都要来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