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主请看!”
杨锐藻于席间立定,不慌不忙地取出两物,正是其之前从随侍队伍中摄来的湛青玉盒与紫绸托盘。
这位大宋平安候先是将那托盘平举至胸前,一手托底,一手将那紫绸提起,只见玄黑色的木质托盘上静静铺陈着一件流光溢彩的羽衣。
这羽衣通体素白,似是最上等的绢绸所成,目光游移其上,浮光暗暗在绸面上闪动。肩领之处则环绕一圈长长的翎羽,青苍二色交杂,无风自动,仿佛还留有遨游青冥的记忆,要带着整件羽衣扶摇而上。
“此乃【素越羽披】,大将军特意为山主准备,以‘真炁’重宝【神光白帛】为底,绞入‘修越’灵物【形传尺素】,上缀【鸣皋鹤羽】,有御风乘炁,百里须臾之能,在太虚之中挪移则更胜一筹,大将军说山主必然用得上此物。”
“太虚行走一职便是请道友身披此衣,逡巡南境,震慑边陲宵小。”
掾趸早在杨锐藻起身之际,便以离席上前,听闻此言,躬身虚拜,接过托盘,口中呼道:
“大将军厚赐,小修感激涕零,必当日夜奉职,不负此恩。”
杨锐藻递过托盘,又将那玉盒取来,神色变得严肃,语气也愈加郑重,沉声道:
“掾趸山主,此次前来本只有大将军选取羽披一件,以嘉汝行。盒中之物乃是临行之际,君上从宫中内帑特意挑出,要我亲手带给山主,可见君上恩隆。”
说罢,他轻轻揭开玉盒,只见深青色的内垫上立着一只青铜小爵,这物事通体暗沉,上绘云纹,前流后角,三足两柱,器形小巧可爱,止有一指长短,但除此之外,并无什么神光映照,仿佛只是一件凡俗之物。
李曦明一直在旁定神细看,并未发现什么玄妙之处,可近年来略有精进的‘天下明’却微微响动,提醒着这小爵有着不同寻常的神异。
李曦明又偏头斜觑那妖王,发现他面上仍旧一副受宠若惊的神色,但没来由地,李曦明感觉从这小爵落入众人视线之际,掾趸那宜嗔宜喜的俊秀面庞就好似这山巅烟气一般变得稀疏淡薄,隐约显露出其下并不平静的心绪。
掾趸静默一瞬,将手中羽衣递给身侧的衔蝉,随后趋身向前,单膝跪地,双手前奉,高举过头顶,低垂的头颅下传出不同于之前清朗明澈的音色,反而透露出一股沧桑之意:
“下修掾趸,跪谢上恩,今大人饶情,永弗敢忘之。”
杨锐藻不觉有异,将玉盒收拢,送至掾趸手中,随后笑道:
“山主快快请起,往后我等便是一朝为臣,无有高低,还望尽心竭力,方不负君上膏泽。”
这杨家帝裔见此行诸事圆满,语气也终于变得轻快起来,上前扶起掾趸,四人重新落座,松涛雪落,甘泉妙醴,一时间宾主尽欢。
可李曦明在位上却如坐针毯,从那小爵出现之后,这寒峰之顶就充斥着淡淡的冷意,贵为紫府真人,寻常寒暑难侵,但如今李曦明却感觉脊背涔涔。
他看向席间众人,杨锐藻和衔蝉在恢复先前仪态的掾趸力劝之下频频举杯,毫无所觉。掾趸本人似乎也从震惊的情绪中跳出,又变成了那洒脱不羁的妖王,可当两人目光偶尔交错,李曦明却能从那始终蓄着笑意的眼瞳深处看见惊叹和默契。
终于,在又饮下一盏灵酒之后,这身披白金道袍的真人实在按耐不住心中隐隐的不安,起身向主位的掾趸行了一礼,道:
“山主今日尽兴,小道即使不胜酒力也该陪道友多饮几杯,只是来时匆忙,湖上炉火未熄,药饵在蕴,只有一二童子持扇看护,若是回去得晚了,恐毁了我那一炉散丹。昭景今日便不多叼扰道友,往后多有相见之期,到时再叙不迟。”
李曦明又转向杨锐藻,问道:
“平安候,可与我一同归去?”
李曦明见杨锐藻颔首应是,便一拱手拦下还要相送的两位妖王,道:
“来时已领略了贵地奇景风致,回程便不劳相送,请二位留步……”
说着,一指洞开上方天际,露出其后黑魆魆的太虚来,竟是一刻也不想多留。
“那就恭送两位上使,愿两位日后道业生发,神通辄炼。”
掾趸看着两人驾风而起、迈入太虚,上前数步,对着两人离去的方向深深一拜。
太虚之中,李曦明回望掾趸渐渐缩小的身影,那股充斥左右的幽邃之感慢慢消退,可之前压制的惊疑之念又缓缓浮上心头,在太虚的朦胧幻彩合拢的最后一刻,李曦明还是在心中暗颂出两字。
【查幽】
随着心声响动,李曦明的视野也一瞬转变,下方的山岭松林纤毫毕现,而与之前不同,这次所见雾凇岭沉在一片暗沉的阴翳之中,黯淡至极,而就在这惊鸿一蹩之下,那外披宽袍,内着衫襦的人影竟和周遭云气相合,浑如松绿和素白的雾瘴所成,随着烟云聚散的轨迹,连接至西边那白气团团之地。
……
天光闪动,两道人影从太虚中踱步而出,李曦明回首看向远处的山岭,向身旁的杨锐藻状似随意地说道:
“杨道友,此行也算有始有终,没出大的纰漏……只是先前道友说君上仅是回了四字旨意,不想竟还有宝物下赐。看来君上对掾趸山主很是欣赏啊。”
杨锐藻听言哈哈一笑,拱手回道:
“如我席间所言,那盒中之物确是临行之际才送至我手,当时也是始料未及,无意隐瞒真人……昭景前辈,小修还需去收拢仪仗,之后便要回宫述职,这厢就不眈误真人回湖养丹,咱们就此别过。”
李曦明眼见这杨家持玄乘风而起,自身试探又被其用话堵住,便知难从杨家身上得到什么答案了。
‘本来这种事情不该深究,可分神异体有这异样,杨锐仪又直点我来此,只怕又牵扯进什么算计之中,还需打探一二,谨防不查之下便成了哪方的刀子,坏了自家谋算。’
‘啧……一场酣饮,杨锐藻他遮遮掩掩,对掾趸道统、由来是隐而不谈,刻意回避……可惜,我在南疆无有熟络之人,唯有一个复勋,如今也是万万不敢靠近了。否则找一二相熟的妖王,也不至于遍无头绪。’
李曦明凌立空中,心念转动,抬眉看向北边,越过一望无垠的深林,若隐若现一座雄城斜倚着高山。
‘青池当年和南疆交游甚密,暗存默契,元修真人也是木德高修,若是论起掾趸道统诸事,怕是司马家知道不少,但司马元礼身段灵活,如今一心亲近宋庭,若是杨家不愿图谋外泄,那去找他也是无用,必以言语搪塞。’
‘倒是宁婉,如今她心态淡漠,也不拘着一二秘闻轶事,敢于言说,而且宁家从元素真人时就深耕倚山城,对南疆局势必有所了解……’
‘如此说来,杨家不差遣宁婉同去宣诏,真的只是考虑人情变易,故友割席吗?莫不是宁婉早早知道此事深浅才借口闭关不出,让杨家不好开口驱策吧?’
李曦明思至此节,目光明亮,心下暗道:
‘看来,势必要去趟倚山城才有可能一探究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