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柔和地撒在山巅卷曲的云雾之上,在林间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是说,宋庭这次派李曦明来宣诏是有意为之?”
带着些许酒气的声音在淡淡的烟霭中浮现,循声望去,一位身着白裘的少年箕坐在云床之上。
这位衔蝉妖王不复之前接待李曦明等人时的进退有度,其语气轻挑,左右皆是饮尽的酒盏。
“是,我一见那位明阳真人就知道他修习了身外化身之术,并且不是寻常道统。”
与衔蝉相谈的人影静静立在摆放着冰鉴的案台之旁,那支器型小巧的铜爵也被他置于案上,手里正摩挲着那件光彩照人的羽衣。
掾趸听见衔蝉的问话,将目光从手上羽衣上挪开,抬眉继续道:
“待到席间祝酒之时,我细细感应,他所修持的应当也是兜玄妙法,与我所得传承虽有不同,却属一脉。”
“更有趣的是,他之幻身炼制时似乎取用了些不常见的资粮,正落在我道统之中,否则我要看清脉络不止这一时半刻。”
说着,这位妖王将手中羽衣兜至身上,似乎在试探尺寸是否合体。羽披肩领之处长长的翎羽仍在飘动,使它的穿着者不自觉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沉静如水的面庞。
掾趸又恢复了李曦明两人初见他时冷峻的神色,连语气也变得波澜不惊,仿佛同之前礼制得体、席间圆滑的妖王不是一个人。
“确认清楚的那一刻,我便知道宋庭此番前来善意居多,等到他们取出这件羽衣,我也明白宋庭之上有人算出了我之所求。”
“大将军,杨锐仪,我还是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难得杨家出了这么个性格不阴郁的妙人,可惜啊可惜。”
掾趸言语不急不缓,手上动作却不停,将那【素越羽披】脱下,重新持在手中。
接着他左手提起羽衣,右手泛起青蒙蒙的幻彩,从众多【鸣皋鹤羽】中挑选出最长的一根翎羽,也不见其他什么动作,只轻轻一拉,这根青黑交杂之色的鹤羽便连带着其下一络白绸脱离而出。
掾趸看着这络泛着金丝的条带,眼底露出一抹满意之色,左手将羽披随意地弃于玉塌之上,而这件被他弃之如敝履的法袍似乎一瞬间缺失了灵性,连那丛一直拂动的翎羽也不再雀跃。
随后这位妖王将一直披散至腰间的如瀑长发挽起,用这根条带在头顶系出一个简易的冠帻,左右摇晃了一下,又从身旁的松树上折取一条短短的枝桠插入其中。
身后的衔蝉看着他的动作,努了努嘴,在云床之上伸了个懒腰,跳步而下,几个起落间蹿至掾趸身旁,踮起脚尖,双手并用帮他正好发冠,口中说到:
“真是暴殄天物……”
说着,衔蝉看向一旁案台上的小爵,狭长的眼中泛起探寻的神色,问道:
“那这个铜爵呢?我虽看不出有何玄妙之处,但既然是宋帝特意遣人赐下,想必也是大有渊源吧?”
掾趸听此一言,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但旋即笑道:
“炼化此物,你家山主我可就要去江南当大官喽!”
“大官,有多大?”
“那可说不准,不过我估摸着应该比刘白那小子的静海都护差不了多少?”
衔蝉听到此处,面上闪过晦暗之色,声音也变得低沉:
“劳什子静海都护,谁稀罕。竺生他现在几年都回不来一次沙黄,整日在南北江淮之间征战守备,他自己都说‘驱驰劳役,心神皆损’。”
“我早就想说了,竺生他是形势所迫、别无他法才被绑在宋庭……山主你为何要上赶着受人驱策?”
“为什么?”
掾趸一边开口,一边用两指将那小小铜爵捏起,举于面前,对着天光细细端详,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等神通有成,可称真人,所求无外乎几件事,你们皆已成道,我又没什么族裔要看护,剩下的便只剩自个的道途。我参紫不渡,卡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真炁’生发、修武高照的时日,自然要有所动作。刘白那小子如今不也得了好处,神通进境奇快。”
身着白裘的妖王听到这里,嗤笑一声,带着一丝发泄意味的说道:
“不想说就算了,反正你嘴里没几句实话!”
“但我们之前说好了,我按你教的话,迎李曦明他们入山,又腾了【雾凇岭】给你招待,这剩下的【融澄丹叶】便都是我的!”
说话间,衔蝉便转至案前,要将还剩小半酒液的冰鉴收起。掾趸见状,信手将小爵伸入冰鉴之中,盛满一爵后道:
“都是你的,不过你今天已经饮了不少,‘少阴’的确补益‘寒炁’,但若不及时加以炼化,恐有神通动荡之危。”
衔蝉听言笑道:
“我自然知道,剩下的我给竺生留着,等他下次回南疆再饮,你们怕这灵酒飘散,不易保存,我可不怕。”
说着,衔蝉一扬手,天地之间铅云滚荡,朔风呼啸,片片鹅毛大雪飘落山巅,转瞬间将这一片松林倾盖。
掾趸持爵静静立在雪中,看着衔蝉昂扬的眉宇、因灵酒未及炼化而稍显酡红的双颊,心下轻轻地叹了口气,但终究未再开口。就在他要转身之际,风雪中传来衔蝉兴致勃勃的声音:
“山主,竺生曾经说爵乃酒器,那你今日也是提前料到会有这爵赐下,才开启这【融澄丹叶】的吗?”
掾趸脚步一顿,但还是不回头地向山下走去,口中嗔道:
“你这家伙,我和你说过那么些道论、秘闻,你用心记过几成?刘白说的酒间戏语,你倒是记得清楚。”
“不过这次我确实没瞒你,我也不知会有这只铜爵……我只是觉得,今天就该是个饮酒的日子……”
身影和声音一同在风雪之中渐渐模糊,最后只有依稀的回响和一行向下的足迹。
“诗从雪后吟偏好,酒向山中味转佳……”
而随着松林簌簌,白雪骤积,连那行足迹也很快消失不见。
……
倚山城。
李曦明从太虚之中迈步而出,就见满天大雪,飘飞的白绒随朔风浮沉,像提早出世的柳絮欲要打压后进,团团簇簇地积在树木之上,摧折生机。
‘真是稀奇,南疆燥热多雨,倚山城在宁婉成道之前少有霜雪,如今这景况,难不成宁婉确实伤势不轻,神通动摇?’
他思虑之间,目光眺向眼前的雄城,飞雪撞在城墙间微微发亮的阵纹上,一瞬消散。薄薄的一层白复在令丘山赤红的岩体上,一边融化一边凝结。
忽然,李曦明眼光一凝,在大阵之外起落的修士间发现一道有些印象的身影,不觉一笑,降下云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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