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喧闹,隔着千山万水,冲进了这间弥漫着伤感与烛火气息的破屋。
黑白屏幕上,阖家团圆的喜庆氛围浓郁得仿佛能够溢出来。
节目虽然不如江辰在玄天界看那些仕女翩然起舞来得高雅,却别有一番凡俗风味。
正当江辰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电视画面突然切换。
洪水漫过田舍,浊浪翻腾如龙,而一个个身着军绿色制服的军人,在泥泞里挺立脊梁。
他们喊着号子,扛着沙袋,血肉之躯死死抵在溃口的边缘,手挽手,肩并肩,如同铁打的桩。
“泥巴裹满裤腿,汗水湿透衣背,我不知道,你是谁,……”
歌声仿佛一股汹涌却温暖的潮水,在劣质喇叭中奔涌而出。
江辰盘腿坐在炕上,瞳孔微微收缩。
在玄天界,凡俗国度不过是修仙宗门的附庸,是供养灵材、灵根的苗圃。
修士视凡人为蝼蚁草芥,生杀予夺仅在一念之间。
王朝更迭、兵戈灾劫,不过是棋盘上的尘埃。
几时见过高高在上的修士老爷们,会为了庇护一群蝼蚁的性命,如此奋不顾身地投身于泥浆浊浪之中?
更遑论那些掌握着移山填海之力的宗门强者,会为了凡人的家园而甘冒身死道消的风险。
而眼前……
这凡人的国度!
这些掌握强大武力的凡人!
他们自身并无毁天灭地的力量,却靠着血肉之躯铸就的长城,靠着纪律与信念的凡俗力量,竟爆发出了如此可怖的集体意志!
他们守护的……正是那些如蝼蚁般弱小的普通人!
一个毫无灵气的世界,其文明的力量不再仅仅属于个体,更属于集体,力量的目的,竟是为了守护而非奴役与践踏!
江辰第一次对这个名为“中国”的国家,产生了一种源自认知深处的敬意与凛然。
它的“势”,虽非灵力,却更凝练,更沉重,也更令人敬畏。
奶奶佝偻着背,手里捻着三炷香,在供桌前轻轻,不知在祈祷什么。
小鱼蜷在江辰旁边,小脑袋半倚江辰的骼膊,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小小的、喧闹的屏幕。
颂扬军人的歌声结束,晚会的热浪忽然被另一种更粘稠的温暖包裹。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曲子调子温情,歌词更是如一把钝刀子。
电视机画面里的合家欢、大红灯笼、父母脸上洋溢的笑脸,与这漏雨破屋里的孤寂寒冷形成剜心的反差。
小鱼的呼吸滞住了。
小小的身体一点点蜷缩起来,象一只失去了所有庇护的雏鸟,小手用力地攥紧江辰的旧衣下摆。
她的头深深埋下去,抵着江辰瘦削的骼膊。
没有啜泣声,只有肩膀细微的颤斗。
江辰的心脏象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他感受到了那种无声的巨大悲伤,像浑浊的泥浆缓慢淹没这小小的屋子。
“阿哥……”小鱼的声音闷闷地传来,“阿爸阿妈不在了,我们……我们是不是没有‘家’了?”
江辰沉默片刻,伸出手,轻轻复盖在小鱼冰凉的手背上。
“小鱼,不是有爹有娘才叫家。家……在我们心里。你在这里,奶奶在这里,哥哥在这里。这几堵墙还在,遮雨挡风,就是家。我们聚在一起,相互记得,相互…取暖的地方,就是家。”
他将小鱼的小手,包裹在自己掌心:“只要我们还记得爹娘,记得他们多疼你,他们就还在,就在这家里。”
他无法说凡人死后魂魄消散,无法像修士那般凝聚神魂。
只能用孩子能懂的最简单的字词,笨拙地砌起一座虚幻的堡垒。
小鱼终于抬起头,小脸上泪痕交错,眼睛红得象兔子。
她看着江辰,又看看奶奶,仿佛在确认什么,最后,轻轻点了一下头。
“恩……”
窗外的炮竹声零星地炸响又沉寂,遥远而疏离。
江家破旧的堂屋里,油灯的火苗摇曳着,光影在墙壁上无声地爬动,将那祖孙三人单薄的身影拉长、交织、再悄然淡去。
江辰来此世的第一个除夕夜,就在这混合着电视的喧闹、小鱼的哭咽、窗外的风雪和沉默无言的对坐中,悄无声息地滑过了。
天刚蒙蒙亮,寒气在院子里凝成一层薄霜。
江辰站在冰柱滴水的檐下,看着天幕下萧索的山峦轮廓,试着引动体内薄薄的神魂之力。
“江辰!江辰!”
一个少年声音打破了院子里的清寂。
柱子喘着粗气跑进院子,半旧不新的薄袄敞着怀,露出里面同样单薄的绒衣,脸颊被寒气吹得通红,鼻尖上挂着清涕。
“柱子?”
江辰转身看向这个身形比他粗壮不少的少年。
属于少年江辰的记忆碎片中,柱子是从开裆裤一起玩的发小,最好的朋友。
柱子的爹叫江铁栓,与江辰原身的爹娘一起经历了年前那场矿难。
江大壮夫妇不幸遇难,而江铁栓则被落下的巨石砸中了腿,命虽保住了,但一条腿粉碎性骨折,落下了残疾,成了家里的沉重负担。
柱子没进屋,就站在冰冷的院子里,大声道:“江辰,我不念了!”
他声音很大,象是给自己壮胆,又象在对某种无形的命运宣告:“过完年,我就跟三叔去南边打工!他门路熟,能把我带进厂子里!”
江辰眉头微皱:“打工?你才多大?”
在他接收的记忆碎片里,柱子应该和自己这具身体同龄,过了年,才满十四岁。
“不小了!”柱子梗着脖子道,“我爹那条腿废了!干不了重活!家里就指着那点坡地和矿上给的药费,能撑几天?我娘身子弱,下面还有两个小的!念书?呵,念到天上去也没人供我!再说了,我这脑子也不适合念书,出去,还能赚点活命钱!”
他眼里泛起一丝希望:“我三叔说,南边的厂子大,要的人多,管吃管住,一个月……一个月能有三百块!”
三百?
江辰想起黄锦硬塞给自己的那三百块“巨款”,想到赵世昌那个鼓囊囊的信封。
这点钱,就是一个少年扛起整个摇摇欲坠家庭的起点。
柱子看着江辰沉默的脸,似乎想起了什么,声音放低了些:“江辰……我爹,他躺在炕上,让我给你捎句话。”
江辰目光微凝。
柱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模仿着他爹说话时的语气:“我爹说:‘娃,听叔一句,别犯犟!那姓赵的,咱惹不起!地上有腿的耗子他都能撵着钻洞,山这边的煤,县里面的楼,多少有他的份儿?那是通了天的土皇帝!辰娃子,你爹娘不在了,你家就剩你和奶奶小鱼,顶梁柱不能塌啊!千万别犯傻,别再去镇上找、去村里闹了。硬碰硬,你就是块再硬的石头,沉到他河里,也听不见一声响!’”
柱子紧紧盯着江辰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重复着他爹的嘱咐:“江辰,真的,别去了!吃亏的只会是你!咱……咱得认命!”
江辰沉默地听着。
院角的枯草在冷风里瑟瑟抖动。
认命?
在他过往漫长的修真岁月里,从来不存在这两个字!
他是与天争命的元婴大修士,他的自尊与骄傲,不允许他认命!
他目光落在柱子脸上,不动声色问道:“柱子,那矿上…这几天啥动静?”
柱子见江辰没直接反驳,松了口气道:“能有啥动静?死人的事办完了,象我家这样没死人的,该赔的药费也给了点封口费……赵老板能着呢!听说……听说……”
他左右看看,象是怕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听去:“初……初三,赵老板要在矿上搞大场面!”
“哦?”
“请老道!”柱子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鄙夷和畏惧的神情,“是镇上青松观里的黄老道!那老牛鼻子神神叨叨的,本事不知道有没有,反正嘴巴利索,贼能忽悠!听说是花了大价钱请来,给矿上做场大法事,超度一下……呃,就说安稳一下那地下的东西吧,安安心,也冲冲晦气!我爹在炕上听了还骂了两句‘造孽的钱也敢收’……”
青松观?道士?法事?
江辰微微一愣,这个世界……竟然也有道家?!
一种复杂的情绪浮上心头!
仿佛是在一片绝灵荒漠中突然看到绿洲。
又或者……是深深的疑惑?
此界的“道家”,是修士文明的残留?
还是完全徒有其表、专司敛财的愚人之术?
“道士……”江辰低语重复了一遍。
他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简陋的院墙,穿透霜凝的大地,遥遥指向那个柱子口中的青松观。
“柱子,那青松观……在哪儿?”
柱子一愣,不明白江辰为什么突然关心这个:“就……就在镇子东头,过了石桥往南山坡上走,老远就能看见几棵歪脖子松树和一间破道观了,香火……呃,也就那样。”
他撇撇嘴,显然对那“老牛鼻子”没什么敬意。
江辰没再说话。
朔风卷过院坝,扬起些许冰凉的尘屑。
矿老板要做法事超度亡魂?
他要去看看,这个世界的道士,究竟是何种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