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
夜禁解除不久,侯民便带着十馀僮仆出门。
他走得很急,甚至一度忘记携带官凭印绶,踏出房门走到一半,又掉头折回屋里翻找。
踩着脚凳坐上马车时,心神恍惚之下一脚踩空,差点一头栽落车辕。
“快走!快走!”
刚坐进车舆,他便低吼似地催促起来。
他本就一脸蜡黄病色,焦急之下黄豆大小的汗珠滚落额头,一路不停擦拭着。
侯廉、侯固身亡,死于弥勒教乱贼之手。
尸体压在一片坍塌屋舍之下,掩埋在瓦砾土石之中。
他尚未亲眼见到尸体,只听报信人说,尸体被压得不成人形。
接到消息时,他刚入睡不久,惊得倾刻间倦意全无,浑身冰凉冒冷汗。
明明是侯廉、侯固主动引诱陈雄一伙入殖货里参与剿贼,寻机将其除灭的计划。
怎么结果反倒成了侯廉、侯固身死?
究竟哪里出纰漏?
侯氏十馀部曲贴身卫护,还有三四百流民兵卒,就算遇上小股乱贼也有一战之力,怎么会轻易战殁?
据他安排在殖货里通风报信的人说,陈雄还好端端地活着。
不仅活蹦乱跳,似乎还杀了不少乱贼,立下功劳受到谷楷赞赏。
陈雄没死,他的两个亲兄弟反倒死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
侯民红了眼,不停地低声嘶吼催促着。
马车沿冷清横街哒哒驰去,他要尽快入宫求见太后,哭诉侯氏不幸。
宣威将军府,阁楼独院。
元明月坐在二楼卧房小榻上,手里拿着一张字条。
字条上只有一句话:侯氏兄弟已死
字条是阳令鲜呈上,说是陈大郎派人送来,字也是陈大郎所写。
字迹很潦草,很符合一个常年从征、粗通文墨的军将形象。
陈大郎不会在这种事上开玩笑,所以侯氏兄弟真的死了。
令她痛恨厌恶又恐惧,甚至一度成为梦魇的两个卑劣之徒,就这么从世上彻底消失。
阳令鲜已经赶去明园,事关重大,需要了解清楚前因后果,为后续侯氏反应做准备。
她什么也不需要做,只用安静享受这份意外之喜。
她揭开灯罩,把字条凑到烛火上点燃。
手一松,燃烧的字条飘落,未及落地便化作飞灰。
她起身推开槛窗,一阵清冷晨风灌入卧房。
她披着帔子,一头乌发垂落,缕缕发丝随风拂动。
她做梦都想脱离侯氏,太后华林苑随口一句戏言,让她数月来愁肠百结。
她甚至都想偷偷请教巫蛊之术,请来方士用咒术诅死侯氏兄弟。
可此时此刻听到侯氏兄弟毙命消息,她又出奇地平静。
只不过内心变得安宁许多,那种终日惶惶不安的感觉消弭不少。
她现在只想知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果侯氏兄弟真是陈大郎所杀,后续会不会有更多麻烦?
“难道他是为我才不惜冒险杀人?”
一个念头从元明月脑海里闪过。
她抿了抿唇,双眸流转异样光彩,面颊竟有些微热。
可随即一想,没有足够回报而冒险,不象是陈大郎的做派。
他不是那种被美色冲昏头脑,为博人一笑而冲动行事的莽夫。
更何况,自从和陈大郎频繁接触以来,她不认为自己在陈大郎眼中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她的容貌能让无数公卿官贵郎君为之倾倒,可在陈大郎眼里似乎平平无奇?
除那一次,陈雅年带他前来拜谢,他的目光在自己脸上过多停留了会,其馀时候好象视若无睹?
元明月站在铜镜前,颦着眉仔细打量镜子里的自己。
她的相貌在陈大郎眼中,当真很普通?
些许疑惑、不自信闪过心头。
随即元明月噗地笑了声,轻拍额头自嘲似地摇摇头。
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当即,她唤来婢女绾发梳妆,准备车马仪仗前往明园。
她也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昨夜发生的事。
晌午日头不错,风清气朗令人格外舒心。
陈雄和陈雅年各骑一头驴,缓慢走在田间小道上。
这片田亩翻耕完不久,规整土垄深浅均匀,深褐色碎土块松散潮湿。
再过几日种上小麦,越冬来年四五月收成。
陈雄一夜未归,陈雅年和陆雉也是一夜未眠,陈宁和几个庄客守在庄园门口,陈月芝天快亮时倒在母亲怀里睡着。
陈雄本想让老陈先去歇息,他却不肯,执意要听陈雄讲完昨夜殖货里之事。
“侯廉、侯固痴蠢之人,若无侯民指点,根本想不到利用谷楷剿贼机会设计杀我
可惜侯民不在场,不然一并杀了倒也省事~”陈雄笑道。
老陈瞪他眼,“为父最怕你有如此念头!杀人是不得已之下的手段,而非解决问题之道!
此次侯氏兄弟设计伏击在先,你孤身反击除此二獠,手段再怎么酷烈也不为过!
侯氏兄弟主动寻衅,与你兵戎相见,无可转寰之下自然无须留手!
为父担心的是,你凭恃武力自认为杀人容易,日后将此当作行事手段。
杀人可以威吓人心,却未必能服众!”
陈雄笑道:“阿爷放心,我可不是弥勒教徒,只知蛊惑人心乱杀一气。
昔日梁冀、董卓威权一时,错把屠刀当权柄,最终身亡族灭。
权势煊赫如二人,也因杀戮过重而遭反噬。
我辈后人自当从中汲取教训。”
陈雅年捋须点头:“吾儿知晓其中道理便好。
如你方才所说,能发现此事破绽的只有谷楷。
谷楷与侯氏并无交情,若太后不发话,他也不会无事找事。
至于太后,观其对侯氏态度,只怕也不会过多上心,下诏抚慰赠赏已算开恩”
陈雅年心里还有些不安,陈雄倒是自信满满。
一堆瓦砾梁柱掩埋下刨出来的尸体,以现有手段能查出来什么?
谷楷就算心中有疑,亲自去调查,也无法找到证据,证明他和二人之死有关。
这头瞎虎从慈胜之口中撬出来不少消息,正忙着满洛阳城抓捕弥勒教乱贼。
侯氏兄弟又不是什么公卿王孙,根本不值得谷楷浪费太多精力时间。
陈雅年又笑道:“若谷楷说话算数,在徐纥面前提及你此次功劳,说不定能让徐纥对你产生兴趣!”
陈雄道:“就算谷楷不提,我也有办法接近徐纥!
我从殖货里带回一人,名叫刘灵功,乃是弥勒教贼首法真之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