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的寒雨裹挟着湿冷的雾气,连下了三日未歇。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油亮,倒映着沿街挂着的“福记织坊”“瑞昌绸庄”等招牌,氤氲出江南特有的温婉景致。
程一言身披素色披风,踩着积水走进城南的“福记织坊”,刚推开木门,便被一股暖意裹住——织坊内烧着炭盆,数十台织机整齐排列,梭子穿梭的“咔嗒”声与织工们的低语交织,一派繁忙景象。
织坊主人周福年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脸上满是细密的皱纹,双手因常年摆弄丝线而显得粗糙。
他见程一言进来,忙放下手中的帐本,搓着冻红的手迎上前,语气里满是躬敬:
“程大人,您怎么冒着雨来了?快到炭盆边烤烤火,暖暖身子。”
说着,他让学徒沏了杯热茶,递到程一言手中。
程一言摆摆手,目光掠过织机,最终停在最里面一台织机上——一名老织工正专注地织着一匹宝蓝色丝绸,金线在丝线间游走,勾勒出繁复的缠枝莲纹,正是如今在欧洲市场供不应求的“云锦”。
这种丝绸因工艺繁复、色泽华贵,在西班牙、荷兰的贵族圈里极受欢迎,价格是普通丝绸的三倍,却仍订单不断。
“周掌柜,今年云锦的产量如何?欧洲的订单能按时交付吗?”
程一言走到织机旁,伸手抚过丝绸,触感细腻柔滑,金线的光泽在暖光下格外亮眼。周福年叹了口气,从柜台下抽出一本厚厚的订单册,翻开其中一页:
“程大人,您看,这是上个月刚接到的订单,西班牙东印度公司要订两千匹云锦,荷兰商人也订了一千五百匹。
可咱们织坊每月顶多能产三百匹,就算把附近几家小织坊的产能算上,也赶不上订单量。”
“是缺织工吗?”
程一言问道。周福年摇头:
“织工倒不缺,苏州府会织云锦的匠人不少。主要是缺‘花本’——您看这个。”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张用细针密密麻麻标注着金线走向的纸本,每一根针脚都映射着织机上的经线,
“这花本得靠老匠人手工绘制,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匠人,半个月才能绘一本。每台织机映射一本花本,如今有五十台织机在织云锦,花本根本供不上。”
程一言拿起花本,仔细翻看——纸上的针脚排列得毫无差错,金线的起止、缠绕都标注得清清楚楚,确实耗费心力。
他沉吟片刻,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周掌柜,我倒有个主意。咱们可以把花本上的图案刻在梨木板上,用朱砂混合油墨拓印到丝绸上,再让织工按拓印的图案绣金线。
这样既能保证每匹云锦的图案一致,又能节省绘制花本的时间。你让人找块木板试试,若是可行,我让工部派专门的刻工来帮忙制作模板。”
周福年眼睛一亮,猛地一拍大腿:
“这主意好!我怎么没想到呢!梨木质地坚硬,刻出来的图案肯定精细,拓印到丝绸上也不会晕色。我这就找老匠人画图案,让木匠准备木板,今天就能试!”
他转身对旁边的学徒吩咐了几句,学徒立刻拿着纸笔跑了出去,脚步都带着急切。
解决了花本的问题,周福年却仍愁眉不展。程一言看出他还有心事,问道:
“周掌柜,还有什么难处,不妨直说。”
周福年尤豫了一下,低声道:
“程大人,还有个事想跟您念叨念叨。如今苏州府的织坊越来越多,光是做云锦的就有二十多家,蚕丝的须求量一下子涨了不少。
从上个月开始,蚕丝的价格就从每斤五钱银子涨到了七钱,涨了足足三成。不少小织坊因为买不起蚕丝,都快倒闭了。您能不能想想办法,稳定一下蚕丝的价格?”
程一言皱起眉头——蚕丝是织业的根基,价格暴涨不仅会让小织坊难以生存,还会推高丝绸成本,影响海外贸易的利润。他思索片刻,说道:
“我会让户部在苏州府设立‘蚕丝常平库’,从今年的海税中拨出十万两银子,专门用于收购蚕丝。
每年秋收后,若是蚕丝价格低于五钱,就加价收购,保证蚕农不亏本;若是价格高于六钱,就从常平库中调出蚕丝低价出售,平抑市价。
这样既能保护蚕农的利益,又能让织坊有稳定的蚕丝供应。”
周福年闻言,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有程大人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这样一来,蚕农愿意种桑养蚕,织坊也能安心生产,咱们苏州的织业肯定能越来越兴旺!”
离开福记织坊时,雨已经小了些。
程一言没有回驿馆,而是转道去了苏州银钱局分号。这家分号是三个月前设立的,专门负责兑换银币、回收碎银,如今已是苏州府最热闹的地方之一。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嘈杂的人声——百姓们排着长队,手里拿着碎银或铜钱,等着兑换新铸的银币。
程一言走进分号,柜台后的伙计正忙着称重、验成色、兑换银币,额头上满是汗珠,却仍有条不紊。
他走到柜台前,拿起一枚刚递给百姓的银币,放在手中掂量——银币直径约一寸,正面刻着“隆庆通宝”四个楷书大字,背面刻着“一两”的重量标识,边缘还刻着细密的螺旋纹,这是为了防止有人私自切割银币、盗取白银。
他用指甲刮了刮银币边缘,露出的银白色泽均匀,成色足有九成五,完全符合银钱局的铸造标准。
“掌柜的,最近兑换银币的百姓多吗?有没有人反映银币不好用,或者成色不足?”
程一言问道。
分号掌柜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名叫李默,之前在户部当过书吏,做事严谨细致。他见程一言询问,连忙放下手中的帐册,躬身道:
“回程大人,百姓们都乐意用银币!以前用碎银,买东西得先称重,遇到成色不足的碎银,商家还得折价,麻烦得很。
现在一枚银币就是一两,直接就能用,方便多了。每天来兑换的百姓至少有两百人,上个月咱们一共兑换了五万两银币,回收了三万两碎银。”
“那私铸银币的情况呢?”
程一言追问。李默的脸色沉了沉,压低声音道:
“不瞒大人,私铸的情况还真有。上周有个百姓来兑换银币,说他在盐商王元宝的店里买盐,用一两碎银付款,王元宝却找给了他两枚‘银币’,说是一两一枚。
可那银币比咱们铸的轻了一钱,成色也不足七成,上面的字都模糊不清。百姓去找王元宝理论,还被他的家丁赶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