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道被描补过的墨迹,在象素级放大的屏幕上,宛如一道丑陋的疤痕。
魏征和苏悦的呼吸,都在一瞬间停滞了。
他们盯着屏幕上那个被霍骁指出的“史”字,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任何名堂。
“描补过?”魏征终于忍不住开口,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这能说明什么?也许就是写的时候,笔没水了,或者手滑了一下,不是很正常吗?”
霍骁没有回答,他只是转头,看向“水母”。
“将刘教授公开发表的,所有亲笔签名的扫描件,都调出来。再把他所有的手写稿,只要能找到的,全部调出来。”
“水-母”立刻执行。
几分钟后,屏幕被分割成了几十个小窗口,每一个窗口里,都是刘文海教授的笔迹。
有的是书本扉页上龙飞凤舞的签名,有的是学术论文上手写的批注,还有的是给学生修改论文时留下的笔记。
“放大所有签名和批注里的‘史’字。”霍骁的指令,清淅而冷静。
几十个形态各异,但风骨一致的“史”字,并列在了一起。
行云流水。
一气呵成。
无论是多么潦草的笔迹,那一捺,都充满了力道和自信,绝没有半分的迟疑和停顿。
更没有任何一个字,出现过描补的痕迹。
客厅里,一片死寂。
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测,在魏征和苏悦的心底,疯狂滋长。
“一个学者,一个皓首穷经,将文本和历史刻在骨子里的人,他会怎么写字?”霍骁终于开口,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看着屏幕上那些对比鲜明的笔迹。
“他写的每一个字,都和他的人一样,有风骨,有法度。即使是心神激荡,字迹会潦草,会颤斗,但运笔的习惯,是不会变的。”
“尤其是这种绝笔信。”
霍骁的手,在半空中虚虚地划过那个被描补过的“史”字。
“人在决意赴死,写下最后遗言的时候,内心是被巨大的情绪所占据的。悔恨,绝望,解脱……但绝不会有‘追求完美’。他只想把话说完,把意图表达清楚。一个无意识的笔误,他根本不会在意,更不可能,回过头,小心翼翼地,把一笔一划,描得天衣无缝。”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象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魏征的心上。
“会这么做的,只有一种人。”
霍骁转过身,看着已经愣在原地的魏征。
“一个模仿者。一个伪造者。”
“一个……想要这封遗书,看起来完美无缺,毫无破绽的,凶手!”
轰!
魏征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回想起审讯室里,孟伟将这封遗告当成铁证,拍在桌子上的样子。
回想起那个叫张远的学生,百口莫辩,几近崩溃的神情。
如果霍骁是对的……
那他们,就犯下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孟伟……他会毁了那个孩子……”魏征喃喃自语,他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斗,那是后怕,更是愤怒。
“必须马上通知他!”苏悦当机立断,立刻掏出手机。
“没用的。”霍骁制止了她,“你现在打电话过去,说我们通过研究笔迹,推翻了遗书的真实性?他只会觉得我们是疯了。”
“那怎么办?!”魏征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他们还在审!再审下去,假的也变成真的了!”
霍骁看向“水母”。
“把刚才的对比图,做成一份最简单明了的报告。只呈现事实,不加任何推论。然后,发给魏征的那个小徒弟。”
“记住,用匿名邮件,抹掉我们的一切痕迹。”
这已经是他们此刻,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他们不能直接去对抗一个固执的系统,但他们可以在这个系统内部,投下一颗足以引发地震的,怀疑的种子。
当“水母”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时,湖畔别墅再次陷入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他们在等。
等一个可能永远不会来的回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象是在炙烤着魏征的神经。
他不敢去想,那个叫张远的博士生,此刻正在经历着什么。
就在这时,“水母”的计算机,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提示音。
不是邮件,也不是实时消息。
那是一个他设置在网络深海中的,一个专门用来监控特定数据流的“声呐”。
“水母”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调出一个满是代码的界面,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我布设在几个海外匿名服务器上的监控节点,捕捉到了一段异常的数据流。”“水母”解释道,“非常微弱,而且经过了至少十二层动态加密。。”
“能追踪吗?”霍骁问。
“不能。它就象一个幽灵,出现,然后消失。但是……”“水母”的手指,开始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敲击起来,“我截获了它万分之一的碎片。”
屏幕上,无数的数据流,像瀑布一样滚过。
“水母”的整个大脑,都变成了一台超高速的计算机,在这些毫无意义的乱码中,查找着那唯一的,符合逻辑的结构。
破解,开始了。
这是一个纯粹的,智力与技术的较量。
五分钟。
十分钟。
客厅里,只剩下键盘的敲击声。
终于,在某个瞬间,“水母”的手指停了下来。
屏幕上,那些瀑布般的数据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两个被成功还原的文档。
第一个文档,打开。
那是一份乐谱的片段。
一连串诡异而复杂的音符,排列在一起,透着一种莫名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第二个文档,打开。
那是一份个人文档。
照片上,是一个清秀而略带忧郁的年轻人。
姓名:方锦。
年龄:24岁。
职业:钢琴家。
个人简介:榕城音乐学院建校以来最出色的天才之一,曾获得多项国际青年钢琴赛大奖。技术完美,但心理素质极差,正饱受“舞台焦虑症”(stage fright)的严重困扰,多次在重要演出中出现失误。
文档的最后,用鲜红的字体,标注着一行字。
“即将参加‘维也纳之星’国际钢琴大赛。这将是决定他职业生涯,最后的机会。”
“水母”缓缓抬起头,看着霍骁。
“‘幽灵’……找到了他的下一个‘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