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长安,秋风高起。
战争,尤其是旷日持久的战争,格外考验国家、军队与人民的忍耐能力,而秦晋沿关河上下展开的军事峙,也正考验看军民。
随着时间的流逝,前方对抗的焦灼,对长安士民的影响已然趋于普通的,粮价上涨、
生活拮据、自由限制,是不可避免的,只是官民都已经习惯。
比起已经发生并仍在持续的生活困顿,人心的安定,显然要更加重要,心定,而后治安。
眼下的长安士民,人心整体上还是比较安定的,这得益于北伐普军的表现。桓温顿兵关外两三月,而无所作为,对关中人心的稳定还是有很强积极效果的。
晋军就一副打不进关中的样子,更何况,秦王调兵遣将、屯粮造械、积极备战的举措,很多士民也都有直观的感受。
既然打不进来,那日子照过,随着秋意渐浓,新一批时令瓜果的上市都没有受到影响,而长安城内,也开始弥漫着一股新鲜瓜果的香味,浓郁的香气,一度将落后城市管理带来的污秽臭气给掩盖了。
对有阅历、有经验的老人来说,都不用去城外细看,嗅一口这个季节的空气,便知道,今岁会是个丰年了。
而这,对当前的秦国来说,十分重要。手中有粮,前能馈将土,后能安庶民,这仗才打得下去,才看得见胜利的希望。
虽然在常人眼中,当前秦晋战局,秦国虽能苟得平安,但胜利的希望尚见不到点踪影,即便对秦国来说,守住河山,保境安民,就是胜利。
也可以想见,当东线战局出现重大转折时,给长安带来的波澜。几乎在燕国发兵的第一时间,消息便以最快的速度传至长安,让秦国君臣知晓。
苟政这边,始终坚定一点,桓温是眼前的敌人,而按捺不动的燕国则更加危险,至少河东一线,秦军的防御重心,是有些朝燕国方向偏移的。
秦宫,含光殿。
作为秦宫正殿,寻常时候是轻易不启用的,而今日,八月初六,非节非庆,也不是大朝日,宫中金鼓大作,秦王召集在京诸部衙司臣工,齐聚一堂。
原因简单而明确,也没有掩饰的意思,就为燕军参战、战局急转,而进行一次君臣会谈。
当然了,若出于解决军事危机问题,苟政可不会如此大张旗鼓,真正高效有力的军政决策命令,在太极殿内就解决了,那里才是秦国最为内核的权力中枢。
苟政举行此次朝会的目的也不难猜,就是消除一下晋燕夹击带来负面影响,安安秦国朝臣的心,鼓舞一下士气。
含光殿中,一众秦臣,皆肃然而立,看着那一道道虽着华锦,但混杂不一的服色,苟政脑中第一反应,却是找准机会,得将朝服制式统一了。
立国四载的秦国,在各项典章制度上,“草台班子”的痕迹已经不多了,这服色杂类,便是其一。
压下那点思绪,再注意着殿中严肃乃至压抑的氛围,苟政起身步至丹陛上,微微一笑:“金秋时节,瓜果飘香,孤在宫内都嗅得到,只觉浑身通透,念头畅达,诸君何故如此沉闷?”
听苟政拽这样一番腔调,礼部尚书梁安立刻出列,躬身表示道:“大王气度恢弘,襟怀广阔,临深渊如处常事,这等气魄,实非臣等凡俗所能比拟.”
自从得知秦王有意纳其女后,梁安面对苟政,身段是放得更低,也更显亲近了。梁安对秦晋战事也是格外关注,不仅因为生死存亡、天下大局,更期待着击破晋贼之后,尽快将家中的小娘子送到秦王榻上,摇身一变成为大秦国戚。
对梁安的恭维,苟政此时心中没有多少波澜,但对其识相,却是很满意的,也冲他露出一丝微笑。
殿中的氛围有所缓和,但依旧给人一种沉闷之感,环视一圈,苟政背看双手,慢悠悠地起步子,脸上则一副从容淡定,悠悠道来:
“听闻,近来因关东急报,战局陡转,朝野震荡,满朝上下,议论纷纷,人心惶惶,仿佛燕国出兵,我秦军必败,我大秦就要沦亡了一般:
,苟政这话,语速不疾不徐,音量更不大,但在这等场合,表达这层意思,却足以突出问题的严重性了。
其言方罢,京兆尹朱彤立刻站了出来,扫了一圈,眼神厉害,犀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那些软弱动摇的秦臣内心。
紧跟着,朝着苟政重重抱拳道:“大王,倘有此等动摇军心,蛊惑人心之奸邪,当执之以极刑处置,以震宵小,鼓舞臣民!”
朱彤一张嘴便杀气腾腾的,立时让殿中气氛,多了几分肃杀。而紧随其后,弓蚝、丁良、连英杰等将领以及一干苟氏将臣,也都跟着喊打喊杀,口诛笔伐。
苟须更是直接请命,慷慨激昂地表示:“大王,而今我军兵马足备,粮械也不缺,关内精甲亦整备训练数月,只待大王一声令下,便杀将出去。恳请大王下令出击,击破晋燕来寇,保我大秦!”
苟须的请缨,也象打开了一个口子,短短时间内,殿中的秦国将领,纷纷请战,生怕落后半步,也只有大司马苟武与定安伯邓羌还稳得住,苟政是需要坐镇长安,汇总消息,统筹各路秦军,调整兵略。至于邓羌,他的眼神则说明了一切,如要出击,他必是主将。
不是邓羌自负,而是秦王早有交待,而苟政此前的一切调度安排,就已经把他放在那最关键的位置。
当年苟符大战,邓羌仅仅以建威将军之职,领一偏师,协助苟武破符雄于河东。
但这一次,他却将作为秦国战略机动部队的主将,率领他们,击破来犯之敌,获取这场国战的决定性胜利。
见众将踊跃请战,群情激奋,苟政淡淡一笑,夸奖一句:勇气可嘉,军心可用,秦国必胜。
而后伸手摆动几下,以示安抚,神情微肃,继续开口,清朗的声音几乎能传到在场每一名秦国将臣耳中:
“晋军势大,而今又兼燕寇来犯,前方军情的确危急,臣民之中,有所志芯疑虑,分属正常,可以理解!”
“不过!”声音拔几分,苟政开始吐字如刀了:“若因此而陷入盲目畏惧与徨恐,眈误公事,怠慢军机,乱我人心志气,那便是“国贼”了,当诛!”
这话一出,包括那些请战表忠的将臣,都神容皆肃,下意识挺直腰杆。
当然,苟政今日召集众臣,可不只为吓嘘他们一通,见气氛差不多了,语调一缓,又轻轻一笑,语气沉沉地道来:
“燕国参战又如何,燕军来犯又如何?诸卿当知,从桓温来犯开始,从孤准备这场战争开始,就从不认为,大敌只有普军一方!
燕军此次来犯,虽出人意料,但也不值得大惊小怪,早晚的事罢了。
如邰阳侯(苟须)所言,而今我大秦,兵马齐备,秋粮丰收之后,更是粮械充足。
天时常佑大秦,又兼关河之地利,而今缺乏者,唯有破敌必胜之决心、信心。
孤今日想让大秦臣民周知一事,晋燕夹攻又如何,有何可惧?凭我关河社稷之固,三军将士之勇,足以拒之!
昔者关东六国伐秦,为秦一力拒之,而今之晋燕,貌合神离,各自为战,相互戒备,二贼同来,看似凶猛,反弱其势。
而我大秦,却可上下同欲,力同心,破之何难?”
“大王英明!大秦必胜!”
苟政言罢,其声音还在殿中回响之际,在苟武、郭毅这对文武首脑的带领下,整个含光殿轰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口号声。
不管各人暗自如何思考对待,至少在场面上,长安的秦国精英们,达成了思想与目标上的统一。
苟政今日这场朝会宣讲,效果未必就有表面上那般显著,但却不可或缺,毕竟这是在向整个秦国的统治阶层宣明态度。
不求真正齐心,但凡安分些,对秦国后方的稳定秩序便有益,对集中全力破敌,打赢这场战争,就有利。
大会之后自有小会,此番亦然。就在含光殿大会结束后不久,太极殿内,秦国的几名高级文武们,被特意留下来,再度齐聚一堂。
与正殿上的慷慨激昂、自信满满不同,太极殿内的苟政,要显得收敛许多,眉宇间也带上了几分疑虑,显然他的心头,并不如表面那般轻松自如。
“这个慕容伪,简直不可理喻!”端坐王案,盯着关河一线的军情地图良久,苟政再度骂上一句:“才死了太子,不思治丧安内,反而举兵来犯我河东,是何道理?
即便要动兵,选这样一个时机,他以为,获利的会是他燕国?”
对于燕国此次发兵,从苟政的思维出发,是怎么都难以理解的,哪怕站到慕容伪的视角,也不该做出这样昏的决策。
没错,在苟政看来,慕容伪就是昏了头!而他这一昏,却让秦国被动了。
以当前天下之格局,晋燕两强合击,其影响绝非纸面文本描述那般苍白,对秦国而言,实属真正的危机。
当然,这份危机,绝不只体现在军事上,更为重要的,还是对人心的蛊惑与士气的打击。这短短数日间,长安众多秦臣的徨恐、惊疑表现,已经够说明很多事情了。
秦政权控制严密的长安尚且如此,长安之外内,关中那些不满秦政、心怀贰逆的豪强呢?秦国周遭那些才勉强被苟政招抚住的夷狄势力呢?会不会反复?
这些都是说不准的,并且,苟政也没法说服自己乐观起来
“以老臣之见,燕帝此举,是欲打破秦晋僵局,同时将丧子之痛、之恨,转移发泄到我秦国身上!”或是劳累的缘故,丞相郭毅看起来比从前又苍老几分,此时老脸上更是一片愁苦。
朱彤也说道:“燕军此一动,全然是冲我河东二郡来的。或许,在慕容伪眼中,我秦国的威胁,要大于晋国。
关中在大王手中,他纵有千般手段、万般能耐,想要攻取,也是千难万难。若是助桓温破秦,那么从桓温手中夺取关中,就要更为容易了!
只因,桓温不论北伐至何处,都将难以久留北方:.
燕帝此举,虽显不智,其目光却是看得长远,其所谋乃是统一北方,乃至整个天下!”
对朱彤的分析,苟武认同地点点头,说道:“京兆尹所言不差!燕国贪图我河东二郡之地,已非一日两日,只是此前我河东守备一向严密,难觅机会。
而今,借桓温大军牵制,再不济,若能夺取河东、平阳,于燕国而言,总是不亏的,”
很多时候,怕就怕个脑洞大开,朱彤与苟武,你一言,我一语,便将慕容伪刻画成一个见识宏阔、目光长远的明君雄主了,言语间忌惮异常。
当然,不管慕容伪究竟出于何种目的,此番出击又是何等初衷,他对秦国的威胁都是实实在在的。
“罢了,不去讨论慕容伪了!”听二人的分析,苟政的心态已然稳定下来,一脸沉着冷静的样子,淡然而坚定地说道:“虽比预想中早了些,但慕容伪既然出手了,那便应下了。”
说着,看向邓羌、弓蚝、苟须几名高级将帅,沉声吩咐道:“燕军既然来犯,按照既定计划,明日尔等即率军开拔东进,进驻蒲坂!”
“诺!”邓羌牵头,齐声拜道。
显然,秦国这边的战略重心,要进一步向河东转移了,甚至打击目标,都要转移到燕军身上。
原本,长安的这支战略机动力量,是为反击桓温准备的,但是没办法,燕国主动入局,要做“好人”,替桓温挡灾,分担压力
但即便如此,秦国此前仍有御备,只是来的早了些,真走到这样恶劣的局面。
虽然始终坚信,最终的胜利者是自己,但苟政心头仍旧不免郁闷,暗自骂骂咧咧两句,威严的面庞上,又流露出一种悲天悯人的情绪:“只可惜,王景略虽早有御备,然真到这一步,河东士民,又将饱罹战祸之苦了!”
说这话时,还瞧了眼郭毅,若是燕军能打到河东境内,那其家乡闻喜,就不可避免沦为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