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宫之内波折争议颇多,弘农的晋军大营,也并不是风平浪静。
至少桓温魔下的那些晋国谋臣大将,都是心思活法之辈,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意见与坚持。
晋军文武也不都是心性稳重之人,更何况,长时间的兵对峙下,再稳重的心态都难免受到影响。尤其是长时间打不开局面,就更加挑动着这干晋国将臣心中的焦虑。
而战局越是不顺,就越有人认为,该按照他们的建议,诸如“若依我此前办法,早已破关而入”云云::::
持这等想法的人不少,但直接宣之于口、不加收敛的,莫过于顺阳太守薛珍了。
哪怕已经收复洛阳,打下弘农,兵寇潼关了,他依旧坚持认为,晋军正确的进兵方略,该是以武关为主攻,而非舍近求远,劳师远征,倍道走河洛。
当秦晋陷入僵局,晋军兵锋止于关中山河,连续两月无所建树,薛珍的声音就更大了,每每议军,都要拿出来说道一番,就差直接指着桓温的鼻子骂“你不行,我行”了。
即便以桓温之城府,都被搞得有些破防,心中杀意大炽,若非顾忌临阵杀将的影响,估计早就动手了。
薛珍的情况或属个例,却不意味着其他普军文武就安分,他们的表达或许收敛一些但无不明明白白展示在桓温面前。
比如颇受桓温看重,以骁勇善战知名的大将邓遐,便对桓温的保守颇有微词,他一直主张,普军需要采取主动,以求破局。
晋军可是进攻方啊,怎能同苟贼比耐心,拼消耗?秦军防御固然坚实,但若畏惧伤亡,便裹足不前,那这仗还不如不打。
动员十数万军民,耗费无数钱粮,跋山涉水,远逾两千里,跑到秦贼关前安营扎寨,却不肯再进一步。
若是没有殊死一搏的勇气与决心,甚至没有想好怎么打,打到什么程度,那么这场战争就不该发动,该在洛阳就宣告停止了。
然而,桓军战前的一切动员准备,可都是奔着破关灭秦去的。战争哪有不冒险的,那一味求稳,关内的秦军难道会主动开门投降?
至于挑动关中内患,迫其自乱,更是妄想,就对峙秦军,哪能看出半点虚弱?
敌城下久峙,绝不是好事,尤其是普军战线拉得这般长,还有燕国窥探在侧的情况下,就更加需要当心了,燕贼是恶虎,张开利口,可是谁都可能咬上一口。
因此,以邓遐为代表的一干晋将,坚定认为,此战当求速战,拖得越久,越危险。他们是几度向桓温请战,痛陈利害,希望能采取主动。
当然,以晋国精甲去死磕潼关防御,的确不智,因而,他们支持从五月开始,便在晋军高层中蔓延开来的一条策略:北渡河东!
守关必守河,这可不是说说的!晋军能够带来的致命威胁,能真正打疼秦国的地方,也只有河东!
然而这条策略,有一干主战派的支持,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反对,尤其是桓温的僚臣们。
他们倒不是质疑普军北渡的能力,而是看到了其中的风险,北渡可也是一着险棋。
且不提河东秦军如何对付,派多少兵马。就一条,若潼关秦军,趁他们北渡,出关东击,那他们将陷入真正的两面夹击窘境。
若北渡之师陷在河东,留守之师又为秦军击破,后路断绝,那这西征的数万精锐,可就危险了。
北渡,岂非自陷绝境?
此议,遭到了长史孙盛、参军郗超以及记室袁宏等人的一致反对。如郗超,他的考虑则更进一步,他认为秦贼山河已固,不可猝取,需从长计议。
并且,郗超还直接建议桓温撤军,此时撤军,虽消耗了些钱粮,浪费将士体力,但大军尚且保全完好。
而战果也是拿得出手的,给秦贼带去的损失与麻烦是切实的,还有“收复洛阳”之功,凭这些功劳,也称得上载誉而归,南归之后,对朝廷上下也足有个交待,无损于桓公声望与威严。
郝超话说得虽露骨,但也算是尽心为桓温谋划,为其利益考量了。但是,这样虎头蛇尾的结果,又岂是曙满志的桓太尉所能接受。
哪怕不考虑巨大的沉默成本,不考虑个人颜面与声望,桓温也不可能轻易言退。
无他,桓温看得清楚,若是此次不能一举灭秦,一旦让苟政缓过劲儿来,绝难再想有下次了。届时,别说兵临城下,能否打进弘农,都不一定。
伐秦,是一次难得的历史机遇,对桓温来说,这样的机会同样只有这么一次,若是错过了,即便有朝一日卷土重来,也是另外一个故事走向了.
既已大动干戈,不打出一个确切结果,他是不会甘心的!当然,桓太尉的一切考量,也是以实际局势发展与自身利益安全为前提的。
至少,邓遐等将的建议,他也没有同意,甚至从内心感到排斥。他很认可超等人的说法,太冒险,不能自陷危局。
曾经的桓温不是没赌过,相反还赌得蛮大,但如今的桓温,早已是个理智的赌徒了。
这一点,苟政与之倒没有太大区别,穿上鞋之后,都难免怕湿。
因而,虽屯兵弘农,寸步难进,但桓太尉是宁愿暂时什么都不做,也不愿意莽撞冒险做错!
有抱怨的,有主战的,有主撤的,桓太尉的自信沉稳,便是创建在这样的锋芒与杂声之上。
也就是战局还算稳定,没有恶化,而桓温也有足够的威望与手段压制住晋军高层,维持着军令指挥的统一、军心的稳定,否则这场北伐也早一地鸡毛了。
当然,还有相当一部分晋军,唯桓太尉之命是从,他们要么属于桓氏家臣,要么受到桓温恩惠,要么为其恩威折服,这也是桓温的底气所在。
还有一股特殊状态的,符生统率的鲁阳氏军,他不管桓温如何决策,也不关心普军高层之间的争论,就一门心思保存实力,甚至对的仇恨,都暂时压下了。
弘农一战,氏军损兵折将,死伤太惨重了,也把符生打“醒”了。他是要借桓温之力讨伐苟氏复仇,同时发展部族,恢复势力。
这个过程中,卖命不可避免,但可不是这种卖法,“底裤”都要卖掉了:
于是,在符硕等人的建议下,符生就这么低调下来了,也免得某些晋将嫉恨,对桓温的命令依旧服从,态度上绝对无可挑剔,但具体做法,可就是出工不出力了。
比如在与秦骑小规模的斥候、探骑战中,生也曾奉令率魔下氏骑出战。若秦骑人少,那没说的,全力攻打,若人数多,那便一触即走,极力避免伤亡。
对自家氏族儿郎,符生大抵从小到大,都没这般爱惜过。也不怕对桓温没法交待,毕竟他们尽力,毕竟还是有斩获,再问就得谈谈弘农之战氏军部众们的拼死作战、英勇尽忠了
战事不顺,进展停滞,桓温那张威仪孔时、沉稳多智的面容下,实则也是拧巴至极,就象这僵硬、拧巴的战局一般。
直到燕国出兵的消息传来
消息来源于洛阳,留守的毛穆之六百里飞马加急送到,燕军的行动并未隐藏,甚至于,为免引发晋军的“误会”,其主将慕舆长卿还专门派人渡河赴洛,对毛穆之进行说明。
而对这突来的消息,桓温是又惊又疑又喜,惊的是燕国在此时出手,慕容伪想要捡便宜的心思,可谓昭然若揭,桓温可看在眼里,也始终防着,自难免因此生疑,惮其有诈。
但惊疑过后,心中又涌现出一股难以遏制的喜悦,战事僵持,桓温心中也烦躁,焦虑伤神。
虽然面上始终八风不动,保持沉稳,但桓温把局势也看得清楚,想从关中内部生变,寻觅机会,已经很难了。
关内的抗秦势力与反苟情绪,比桓温预期的,还要屏弱许多。既然关中一时指望不上,只能冀望于其他方向了。
原本,桓温是想从周边的夷狄势力着手,他可是有细作、秘使在秦国周边活动的然而,不论是朔方的铁弗,还是渭北鲜卑,还是秦陇的氏羌,哪里敌得过燕国下场的威力以及带来的影响。
即便对“慕容”这头恶虎,桓温依旧打心底忌惮不已,但在拿秦国正面关防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换个突破思路,也不无不可了。
至于以虎谋皮的风险,就当前战局而言,实在不算什么,他桓太尉本身就是头猛虎,又不可能真的放心与燕国合作,至多借其力,以突破僵持的战局罢了。
其他事情,破了,甚至仅仅打破当前战局之后,再做考虑。
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桓温是渴望打破僵局的,燕军的突然发难,对晋军必定是有利的。嗯,只要燕军如通报的消息那般,针对秦军而来。
秋,七月二十七日,燕将慕舆长卿率领步骑一万五千,自职关西进,一路势如破竹,长驱直入,直到兵临秦国设置在职关陉西端的厄口关。
于此同时,哪怕心存异议,燕并州刺史悦绾也不敢违诏,也自太原起兵两万,顺汾水南下,兵锋直向平阳。
而燕军这一动,无异于给秦晋碰撞的烈火上,再添一抓热油,原本几乎陷入停滞、令人室息的秦普对峙战局,瞬间被打破。
一场“三国大战”,逐渐成型,甚至,将这场“秦晋交锋”,上升到奠定未来二三十年天下格局的历史高度。
而桓温这边,在确认燕军动手,并直取河东而去后,不禁哈哈大笑,愁绪尽去。并且,晋军也随之应变。
燕军的出击,就象一缕金芒,刺破了弥漫在桓温北伐前路的迷雾,桓温与晋军高层,颇有种壑然开朗的感觉。
此前的瞻前顾后,似乎也都有一条可以通行的解决之道了。
比如北渡河东,有燕军的牵制,桓温这边便可以节省大量兵力,在打河东这个关河防御“七寸”的同时,还能在弘农继续保持军事压力,防备来自潼关秦军的出击。
从独木难支,到双管齐下,从秦晋大战,到晋燕攻秦,形势之陡变,使得晋军的作战空间,得到极大改善。
桓温军中可不缺聪敏强干之士,又岂能不把握。于是,在紧急召开了一场军事会议后,弘农普军也迅速变动起来。
当然,湖县大营,是对抗秦军第一线,也是时刻准备与秦军决战的主力,不便大动。
但桓温依旧从各军,给邓遐补足了一万戎卒,由其统率,屯于泣津,随时准备北渡。
一时间,原本只是南北对峙,甚至流于形式,互不相扰的大河沿岸,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普军的渡河战役,仿佛一触即发。
但桓温给邓遐的军令,第一时间,仍是按捺等待,他要再看看燕军的行动,再做细致研判。
说来也颇令人曦嘘,当初还在江陵时,谈论伐秦大计,孙盛就曾秘密进言,可联合燕国,共伐,而后再一争高下。结果被桓太尉当场拒绝,认为那有辱声名。
然而,北伐以来,不管是此前秘密遣使邺城表明“无害燕国之心”,还是眼下发兵,配合燕军作战。桓太尉的这些作为,真可说得上是活名钓誉。
当然也可以理解,军争之事,事关生死,哪能有那许多道德包袱?更何况,眼下可不是王师主动联合燕贼,而是秦燕二贼交攻,天赐王师破局战机::::
桓温在给河东秦军加压,以响应燕军的同时,文悄然传令给洛阳的毛穆之,让他进一步提高警剔,防备燕国。
看起来,晋燕两军的合作,或许仅止于河东了,能否合力打进关中,很成问题。
就在确认燕国发兵河东之后,郗超便提出,可假燕军之力,攻破河东,然若使河东落入燕贼手中,其害甚大!
于晋而言,战局终于得到突破,但这场北伐战争,却开始朝着更复杂的局面发展了。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但三虎互咬,结果如何,就可难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