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言语犀利,直指要害,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
沉砚闻言,心中暗赞,不由接口道:“章兄所言极是!治标需治本。家父近日来信,亦言及青州今岁春旱,粮价已有所波动。
若漕运再有阻滞或盘剥加重,恐民生更为艰难。策论若能从此处着眼,更能触及根本。”
沉砚顺势将话题引向自己关切的方向。
苏辙点头:“仲实兄所虑甚是。漕运关乎国计民生,非仅工程之事,更是吏治、经济之综合体现。”
章敦看向沉砚的目光多了几分欣赏:“沉兄能由漕运思及地方民生,见识不凡。不知青州如今具体光景如何?”
他显然也对实务细节极为关注。
沉砚便详细讲解了一下青州境况,几位也是义愤填膺,但他不急,在几人心里先种下种子便可。
随着话题越来越深入,四人越谈越投机,各抒己见,时有争辩,却又彼此启发。
章敦学识渊博,尤熟史实典故,每每引史论今,观点鲜明锐利。
苏轼才思泉涌,常有惊人之语。苏辙沉稳周详,善于归纳总结。
沉砚则务实沉稳,常能结合自身见闻,提出切实角度。
一壶茶很快见底,又续了一壶。
窗外汴河水光粼粼,室内茶香氤氲,四位年轻士子意气风发,纵论天下,仿佛眼前已展开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
直至日头偏西,章敦因与人另有约定,方才起身告辞。
他郑重与三人约定秋闱后再聚。
送走章敦,苏轼抚掌笑道:“妙极!今日不仅得聆永叔先生教悔,更偶遇章子厚这等人物!看来这汴京城,当真是藏龙卧虎之地!”
沉砚亦感慨道:“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章兄史论精辟,切中时弊,确是非同一般。”
苏辙微笑道:“秋闱在即,能遇如此良友,互相抵砺,实乃幸事。”
三人饮尽杯中残茶,结算了茶资,一同走出茶肆。
夜色深沉,轩华小筑的书房烛火未熄。
沉砚放下手中的《春秋公羊传》,揉了揉眉心。
连日苦读,许多经义策论的知识已烂熟于心,但父亲信中那“青州粮价波动、民生艰难”几字,总在他心头萦绕。
他起身,从锁好的书匣中取出一叠看似杂乱无章的纸张。
上面是他近日通过不同渠道零散收集的信息:杜家脚店伙计听来的漕工抱怨粮船迟滞、与苏轼交谈时听闻的某位官员对京东路税收的微词、甚至是从齐牙人那里旁敲侧击得来的、关于某几家大粮行近期库存波动的模糊传闻。
这些信息支离破碎,真伪难辨,混杂在汴京每日海量的流言蜚语中,毫不起眼。
沉砚提笔,在这些信息旁做了几处只有他自己能懂的标记,然后将它们仔细夹入一本《河防通议》的书页中。
这本书内容枯燥,极少有人会认真翻阅,是传递信息的绝佳掩护。
次日,这本《河防通议》便通过齐牙人之手,混在一批新鲜的瓜果蔬菜中,送到了白矾坊小院。
云絮管收到书后,立刻察觉分量有异。
独自小心谨慎地拆开书脊夹层,取出了那叠薄纸。
当她看清纸上那些看似无关的锁碎信息时,瞳孔微缩。
她立刻明白,这不是简单的闲聊记录,而是沉砚布置的“功课”。
她需要从这些碎片中,拼凑出有价值的线索。
“酥娘,过来。”
她唤来妹妹,将纸张铺在桌上,目光锐利。
“郎君要我们分析这些,你看,漕船延误的地点、时间;粮行库存变化的品类、幅度;还有这些官员的只言片语…它们之间,是否有联系?”
云酥凑近,仔细看了半晌,蹙眉道:“这些消息太散了…象是故意打乱了顺序。”
“正是要我们将其理顺。”
云絮管指尖点着几处关于“青州”、“登州”的字眼。
“郎君是青州人…他或许在关心家乡的漕运和粮情。我们需要找出,这些延误和波动,是偶然,还是某种规律?背后是否有人为操纵的可能?”
姐妹二人立刻投入工作。
云絮管凭借过往的经验,梳理时间线和地域关联。
云酥则发挥她强大的记忆和联想能力,将零散信息与她们之前被要求熟记的汴京衙署职能、各大商行背景进行对照。
数个时辰后,油灯添了两次油。
云絮管终于直起身,眼中带着一丝疲惫,却更有光芒闪铄。
她在一张空白纸上写下结论:
“一、漕运延误集中发生于泗州至汴京段,借口多为‘清淤’、‘待闸’,但同期其他路段并无大规模工程奏报。
二、受影响粮船重载京东路小麦、粟米。同期,汴京几家与河北、江南粮商关联不大的中等粮行,小麦粟米库存反有异常增加,售价微涨。
三、有传闻提及三司度支司某员外郎对今岁京东路夏税折变比例颇有微词,疑与粮价有关。”
写到最后,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猜测:“综合来看,似乎有外力干预山东路粮食北运,或为压价收购,或为其他目的。建议郎君留意度支司及与河北粮商往来密切之官员。”
她将分析结果同样密写于薄纸,藏回《河防通议》中,由齐牙人遣人再次带回。
当沉砚看到这份分析报告时,心中一震。
云絮管的敏锐远超他的预期!
她不仅精准地捕捉到了他隐藏的意图,更凭借有限的信息,推断出了可能存在人为操纵的方向,甚至精准点出了度支司这个关键衙门!
这份报告,无疑为他回应父亲嘱托、乃至思考秋闱策论,都提供了极具价值的线索。
同时,他也更加确信,这对姐妹,的确是一把未被发掘的利刃。
翌日上午。
沉砚先是去了杜家酒食店,然后又去了杜月英主持修缮的酒坊院子。
那种似有似无的暧昧下,弄得两人都心里痒痒的……
午后。
苏轼被其父苏洵唤去拜谒一位旧友,沉砚则收到苏辙的邀约,请他至城东“墨韵斋”书坊一叙。
“墨韵斋”不同于寻常茶坊书肆其,更显清雅,店内四壁皆书,空气中弥漫着书香与墨香,偶有学子在此静读,低声交谈。
苏辙已先到,选了个靠里的安静位置,正捧着一卷《战国策》细读。
见沉砚来,他放下书卷,起身含笑相迎:“仲实兄来了,快请坐。”
两人点了两盏普通的团茶,几样清淡茶点。
“子由兄今日怎有雅兴邀我至此?”沉砚笑问。
与苏轼的豪放相比,他感觉与苏辙交谈需更沉静些。
苏辙为沉砚斟茶,语气温和:“前日与兄长、章兄及仲实兄畅谈,获益良多。只是兄长在时,话题总如骏马奔驰,快且广博。辙却有些更细致处,想与仲实兄单独探讨一二。”
沉砚点头:“子由兄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