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昂和贾诩仔细翻阅着他送来的图册、清单、帐目,只觉得一股踏实感油然而生。
上面不仅将洛阳周边残存的官署、仓廪、可垦荒地标注得一清二楚,甚至连洛水水文、附近山势险要都做了简明备注。
帐目更是条分缕析,现有多少存粮,多少破损军械,多少可供驱使的兵卒,一目了然。
当张绣大致说明了两万多西凉军及其家眷的现状,以及曹昂那套“府兵制”的初步构想后,董昭只是手抚着那几缕稀疏的胡须,略一沉吟,眼中精光一闪,便条理清淅地给出了切实可行的应对措施:
“既然明府已决意划分十个折冲府,属下认为,可以洛水为界,因地制宜。”他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北岸地势平坦,毗邻孟津旧有屯田区,土质尚可,水源便利。
可在此开辟十个营区,每营缺省容纳两千人及其家眷。
无需大兴土木,只需搭建茅草屋千馀间,辅以帐篷五百顶,便足以暂避风雨。
营区内靠近洛水,挖掘水井极易,再修造简易厕所,可保卫生无虞。此外,在北岸设三个集中粮棚,将许都转运来的粟米三万斛、麦种五千斛囤积于此,由各折冲府派兵共同看守,按需支取,如此,可供全军食用三月,人心自安。”
他顿了顿,手指移向地图南岸:“南岸,虽荒地更多,但亦有基础。可设五小营区,主要驻扎明府规划中的五千常备府兵。此处已有些前朝遗留的破损营房,稍加修复,再加固营垒、设置哨塔,便成格局。既方便戊卫故都,亦利于日常集中操练,与北岸家眷营区隔水相望,亦可互为犄角。”
董昭这一番安排,听得曹昂是又惊又喜,心里直呼内行。
【好家伙!这董公仁是真牛逼啊!我这府兵的架子刚搭起来,他连营区怎么分布,茅房挖哪儿,粮棚设几个都想好了!效率高得吓人!这就叫专业!
张绣也是频频点头,他带兵多年,深知安营扎寨的繁琐,董昭这方案,不仅考虑了居住、卫生、粮秣,连军队管理和训练须求都兼顾到了,简直是雪中送炭。
贾诩抚须微笑,眼中露出赞赏之色,显然对这位同僚的能力也十分认可。
既然初步方案已定,董昭立刻展现出雷厉风行的一面。
他手下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属吏,此刻仿佛被注入了灵魂,迅速分成数拨,拿着令旗和规划图,引导着这两三万初来乍到、有些茫然的人马,如同高明的工匠引导水流般,精准地流向预定局域。
在董昭人马的高效协调下,原本预计需要数日才能完成的初步安营工作,竟仅仅耗时半天!洛水北岸,大片大片的茅草屋骨架和帐篷如同雨后春笋般立起,井架搭建起来,厕所的坑位也开始挖掘;南岸,破损的营房被迅速清理,营垒的加固工作热火朝天地展开。
十个折冲府的营寨雏形,已然按照规划清淅地呈现在洛水岸边的大地之上。
见大队人马初步安顿,曹昂心中稍定,便带着几分好奇与沉重,跟随董昭等人踏入了洛阳。
走近那曾经巍峨的城墙,曹昂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城墙的主体结构虽在,但墙体上布满了刀劈斧凿、火烧烟熏的痕迹,巨大的裂缝如同丑陋的伤疤蜿蜒爬行,不少垛口已经坍塌,野草顽强地从砖石缝隙中探出头来,在风中摇曳。
那巨大的城门更是残破不堪,门板早已不知去向,只馀下空荡荡的门洞,象一张脱光了牙齿的巨口,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劫难。
几人默然无语,行走在宽阔却荒草丛生的朱雀大道上。
昔日车水马龙、冠盖云集的通衢,如今只剩下残破的石板、烧焦的梁柱和偶尔窜过的野鼠。
放眼望去,断壁残垣连绵不绝,一种繁华落尽、天地同悲的苍凉感扑面而来,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唯有一处,与周围的残破格格不入,在原来的南宫位置,矗立着一座崭新的宫殿。虽然规模远不能与昔日南宫相比,但在这片废墟中,依旧显得格外突兀。
董昭适时解释道:“明府,那是大司马、河内太守张杨张稚叔,去年感念陛下颠沛,出资在此修建的宫殿,名曰‘杨安殿’,取‘安定弘农,护卫陛下’之意。陛下在洛阳时曾于此短暂居住。只是建成已一年有馀,缺乏持续维护,如今也已有些破旧了。”
曹昂看着那孤零零的宫殿,心中感慨,那张杨倒是个有意思的。
他收回目光,开玩笑似地问董昭:“公仁先生,您平时在哪办公?还有,小子一直好奇,先生为何不和陛下一起去许都,而甘愿留在这破败不堪的洛阳?”
董昭闻言,脸上并无不满,反而露出一丝坦然。
他伸手指向杨安殿旁边几座……勉强能算建筑的宅子。
那些宅子明显是用旧城砖和茅草混合搭建而成,院墙加高到了八尺左右,门口设着持戟的卫兵岗哨,透着一股简陋中的严肃。
“那便是属下这洛阳令的公府了。”董昭语气平静,又指了指旁边一座规模稍大,但同样粗糙破烂的宅子,“至于明府您日后居住和处置司隶校尉、河南尹政务的地方,便是那一座了。”
曹昂看着那比自己想象中还要艰苦很多的“官邸”,嘴角微微抽搐。上一世他也是吃过苦的,不是不能住土坯房,但眼前这景象,确实超出了他的心理预期。他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同情之色,这董昭,过得是真不容易啊。
察觉到曹昂的表情,董昭却浑不在意,反而正色道:“明府,洛阳虽破,却是天下之中,四塞之地,崤函之固!丞相让我留在此处,自然是对我寄予厚望。”
他目光扫过荒凉的城池,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北连河内张稚叔,我曾受其收留之恩,知其性情,晓其可联;西接弘农段稚然,此人虽出身西凉旧部,但为人忠善,爱护百姓,知其可招。这二人皆是一方诸候,手握兵权,却各有顾虑。许都远在东南,难以实时掣肘。丞相留我立足洛阳,方能以京畿之威、同乡之谊、利益之绳,为丞相拉拢二人,稳住西、北门户!”
曹昂听到这儿,整个人都懵了。
【这是什么境界?这是什么情怀?对老曹这么忠心耿耿的吗?心甘情愿留在这鬼地方,埋头做这些锁碎却又至关重要的铺垫工作?这简直是大汉朝的劳模啊!】
一股由衷的敬佩之情涌上心头,曹昂收敛了之前的玩笑之色,郑重地对着董昭拱手,声音带着几分动容:“公仁先生为国为民,苦心孤诣,请受小侄一拜!”
董昭哪里敢受曹昂如此大礼,连忙侧身避开,连称“不敢”。
面前这位可是曹老板的嫡长公子,如今更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他赶紧扶住曹昂:“明府折煞属下了!此乃分内之事,何足挂齿。”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诚恳,甚至带着点推心置腹的意味:“丞相志在扫平群雄、统一天下,结束这乱世。但有些事,台面上不好做,有些路,需要人提前去蹚。董昭不才,愿做这蹚路人,为丞相,也为这天下苍生,尽些微薄之力。说起来,做的这些,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罢了。”
见董昭如此谦虚,曹昂那点混不吝的本色又有点压不住了。他眼珠一转,忽然凑近董昭,用一副“咱俩谁跟谁”的语气,压低声音说道:
“公仁先生,您就别跟我这儿谦虚了!您这哪是小事情?您这是于无声处听惊雷啊!我看啊,父亲把您放在这儿,那就是把咱老曹家西北方向的‘保险栓’交给您了!”
他拍了拍董昭的肩膀,继续“鬼扯”:“先生您想啊,将来我父亲大军出征,不管是打袁绍还是揍吕布,最怕啥?就怕后院起火,西边北边被人捅刀子!有您在这儿镇着,靠着您这面子、里子,把张杨、段煨这些地头蛇安抚得妥妥帖帖,让我父亲能安心往前冲,这功劳,不比前线斩将夺旗小!”
曹昂挤眉弄眼,说得唾沫横飞:“要我说,您这就是咱老曹家的‘定海神针’!还是那种藏在海里,别人看不见,但没了它就得出大事的神针!等以后天下平定了,我得跟我父亲好好说道说道,必须得给您在洛阳立个碑,就写……嗯,‘董公仁安西定北处’!”
这一番半是认真半是插科打诨,既高度肯定了董昭工作的战略价值,又用这种独特的方式拉近了距离。
董昭被曹昂这番“高帽”戴得是哭笑不得,但心里却莫名地受用。这位长公子,看似不着调,但眼光毒辣,几句话就点破了自己工作的内核价值,而且这种毫不做作的亲近方式,比那些虚伪的客套话让人舒服多了。
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真切的笑容,拱手道:“明府……您这话,可真是让属下不知该如何接话了。不过,有明府此言,下官,定当竭尽全力,为丞相,也为明府,看好这西北门户!”
看着董昭眼中闪动的光芒,曹昂知道,这位能力超群又忠心耿耿的干吏,算是被自己用这种独特的方式,初步“收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