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江深处。
大片枯黄芦苇在寒风中起伏,发出沙沙声响。
水面凝着薄冰,倒映出铅灰色天空
一座木寨矗立水泊中央,了望塔高耸。
聚义厅内。
火盆噼啪作响,松明烟气混着汗味弥漫。
下山龙踞坐虎皮交椅。
虬髯如钢针,皮甲敞开露出黝黑胸膛。
他环视厅内,铜铃眼扫过两侧交椅。
张扬坐在左首第二把交椅。
月白儒衫浆洗得发白,与周遭格格不入。
脸上新添一道疤,从颧骨斜划至下颌。
他指尖摩挲粗陶酒碗边沿,目光沉冷,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学子模样。
厅中挤着七八个赣江上的水匪头领。
有裹兽皮的莽汉,也有穿绸衫的阴柔男子。
个个带着兵刃,眼神如狼。
下山龙灌了口酒,酒液顺胡须滴落:
“秦家船队三日后会去金宁。”
“六条大船,吃水都深。”
兽皮大汉捶桌吼道:
“肥羊!”
他腰间两把板斧撞得叮当响。
“干他娘一票!”
阴柔男子把玩铁胆,冷笑道:
“你们当秦家护船队是摆设?”
他细长眼睛扫过众人。
“去年秋水泊死了多少,你们都忘了?”
“现在叫我们这些人来,莫不是想让我们当投路石?”
厅中霎时死寂。
火盆里爆出火星,映亮诸位头领们阴晴不定的脸。
张扬放下酒碗,陶底磕在木案上,闷响一声:
“单打独斗,谁也吃不下。”
“但若联手”
兽皮大汉瞪眼:
“联手?谁当先锋?谁分大头?在谁的地盘动手?”
张扬起身,疤脸在火光下如蜈蚣蠕动。
“六条船,各凭本事抢。”
“护船队由我秋水泊主力牵制!”
他目光如钩,刺向阴柔男子。
“白水坞的连环舟,专破船阵。”
阴柔男子指间铁胆骤停,掀唇露出森白牙齿:
“好算计。”
“让我们啃硬骨头?”
下山龙突然拍案,酒碗震得跳起。
他霍然起身,环首刀鞘撞在皮甲上:
“都当水匪了还怕这怕那的,那还不如去卖水鲜,即不用死人也不用被官府抓。”
火光在他虬结的胡须上跳跃。
张扬顺势抬手:
“黑石滩水道窄如咽喉。”
“前后堵死,便是瓮中捉鳖。”
酒痕蜿蜒如毒蛇。
兽皮大汉呼吸粗重起来。
他舔了舔厚嘴唇。
“抢了这票,够逍遥半年!”
阴柔男子指节叩着扶手,竖起三根手指:
“三成,事成之后我要船货三成。”
下山龙环视全场。
“谁还有屁要放?”
他声震屋瓦,无人应声。
张扬举起酒碗:
“同饮!生死富贵,在此一举!”
众头领轰然起身。
酒碗碰撞,浊酒泼溅。
“同生共死!”
吼声撞得梁木微颤。
梆子声刺破寒夜。
众人陆续散去,脚步声杂乱。
下山龙叫住张扬,摩挲刀柄,眼中精光闪动:
“书生,你向来谨慎,这回为何冒险?”
张扬脸上疤痕抽动:
“乱世出豪杰。”
“做水匪难道能做一辈子?我赚够三千两银子就收手。”
酒液倾入碗中,晃出细小涟漪。
下山龙盯着他看了半晌,仰头饮尽碗中酒,酒水顺着脖颈流淌:
“有理!你读书多,老子信你!”
张扬拱手退出。
转身时,眼底最后一点情绪也收敛不见。
推开自己二把手的厢房门。
霉味混着水腥气扑面。
他反手插上门栓。
从枕下抽出油布包。
层层揭开,露出黄纸拓印。
院试金榜字迹清淅。
“顾铭”二字被猩红朱砂反复划叉。
张扬指尖抚过凹凸纸面。
那红叉如伤口翻卷。
“顾铭。”
他喉间挤出嘶声。
烛火将他扭曲的影子投上土墙。
窗外芦苇沙沙作响。
似有冤魂呜咽。
他抓起朱砂笔,再次狠狠戳向榜首名字,墨点晕开如血。
“我有今日”
笔尖穿透纸背。
“全拜你所赐!”
“为什么你不选柳如烟!为什么我不是小三元!”
“是你偷走了我的人生!”
“秦家的船队,不过是收点利息罢了。”
拓印纸在手中皱成一团。
张扬的青筋暴起,眼神里露出噬人的凶光。
片刻之后,远处传来水匪醉醺醺的嚎叫,间杂着女人的哀嚎和陶碗碎裂的声音。
张扬也收敛心神,吹熄了油灯。
黑暗中,只馀粗重喘息。
只是偶尔还会隐约响起几句“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仁义”的梦话呓语。
三日后。
天临府码头。
晨雾裹着江水腥气,湿漉漉地粘在皮肤上。
“丰运号”如同一头巨兽静静泊在西三泊位。
船身吃水线很深。
桐油刷过的船板在晨光里泛着乌光。
顾铭踏上跳板,木板在脚下微微起伏。
深吸一口气,江风带着水腥味灌入胸腔。
“总算走了。”
他低声自语。
不管主动被动,他总归是包庇了谋逆人犯。
这三天,这件事就象块石头压在心上。
直到现在,才稍微松动。
苏婉晴和阿音跟在后面。
两人抱着包袱,小心地挪步。
秦明月走在最后。
她戴着帷帽,纱帘垂至肩头。
目光扫过码头攒动的人头。
“姑爷!姑爷!几位这边请!”
船上管事笑容满面,引着他们登上甲板。
船楼高三层。
“给您留了最好的位,临窗能看到江景。”
管事推开舱门。
楠木家具泛着温润光泽。
博山炉里飘出淡淡檀香。
“开船还有半个时辰,几位先歇着。”
他躬身退去,舱门轻轻合拢。
顾铭走到窗边支起雕花木窗。
码头喧嚣扑面而来。
力夫扛着麻袋喊着号子。
商贩兜售着炊饼和煮菱角。
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与家人作别。
他目光扫过船尾堆放杂物的角落。
几个水手正掀开苫布。
露出下面鼓囊囊的麻袋。
苏婉晴将包袱放在榻上,揉了揉发酸的手臂。
阿音已经扑到窗边。
“公子快看!那艘船好小!”
她指着远处一艘摇橹的渔舟。
小舟在巨船舷侧。
渺小得象片叶子。
秦明月摘下帷帽,露出一张清丽脱俗的脸:
“我总觉得心神不宁。”
她走到顾铭身侧,目光投向雾气弥漫的江面。
“父亲虽说得轻松,可秋水泊”
顾铭握住她的手,掌心微凉。
“放心吧,岳父纵横商场那么多年,自有把握。”
他语气笃定,指了指窗外。
船头甲板。
二十几个护船镖师按刀而立。
皮甲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光泽。
一个络腮胡大汉抱臂站在船首。
腰后斜插两柄短戟。
正是护船队队长、秦府团练教头赵铁鹰。
早年间当过边军斥候,手上的人命比顾铭和秦明月通过的考试还多。
是秦沛花了大价钱和心思,才挖过来的。
秦明月看着这些悍勇的护卫,但心里那口郁气却始终没有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