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舱。
黑暗浓稠如墨。
只有几缕光线从头顶甲板缝隙漏下。
灰尘在光柱里飞舞,空气闷郁潮湿。
弥漫着陈年谷物和朽木的味道。
压舱的麻袋堆成小山,只留下狭窄的过道。
柳惊鹊蜷在麻袋与船板的夹角。
后背紧贴冰冷的木板。
湿气通过粗布衣裳寒意刺骨。
她将耳朵贴在船舱壁上,顺着船壁听着船舷上的对话。
当听到顾铭和赵铁鹰的对话时,柳惊鹊眉头猛然一挑,眼神里闪过一丝惊疑。
兄长柳惊鸿靠在对面,闭着眼,但睫毛在微微颤动。
另外七条汉子分散在角落。
有人在磨刀、有人闭目养神。
刀锋擦过磨石的沙沙声。
在死寂中格外清淅。
虬髯大汉石叔靠过来问道:
“少东家,那些当官的都官官相互,到了金宁真有用吗?”
柳惊鸿睁开眼,开口说道:
“听爹说,他早年跑镖的时候见过江南道布政使,当时他还只是个知府。”
“爹说他是个好官,只有他,能翻这个案。”
石叔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如果要是他不管呢?”
柳惊鸿沉默片刻。
他摸索着解下腰间皮囊。
拔开塞子,浓烈的酒气弥散开。
“那咱爷们也不是泥捏的。”
“砍下所有狗官的头。”
“祭爹娘的坟。”
黑暗中,石叔的眼睛亮得骇人,甚至闪过几丝期待。
只是不知道期待的是布政使为他主持公道,还是无果后的快意恩仇。
“吱嘎——”
沉重的绞盘转动声从甲板传来。
铁链哗啦啦绷紧。
船身微微一震。
丰运号缓缓离岸。
甲板上载来水手的吆喝。
“起锚——”
“升半帆——”
巨大的白色帆幅沿着桅杆升起。
吃住东南风鼓胀如满月。
顾铭扶着窗棂。
码头上的人影越来越小。
化作模糊的黑点。
他长舒一口气。
“开船了。”
窗外。
赣江浊流滚滚东去。
水面上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穹。
几片枯黄的芦苇叶。
在船尾的浪花里打着旋。
沉入深不见底的江水中。
江心两艘望风的箭舟,远远看着秦家船队启程后。
立刻拉满小帆,顺着风力,朝着下游急行而去。
黑石滩两侧埋伏的水匪,也都进入了提前指定的伏击位置。
一天后。
赣江水道变得狭窄,水面也降低了许多。
两岸嶙峋的黑石如同巨兽獠牙,刺破浑浊的水面。
船速明显慢了下来。
丰运号船首。
赵铁鹰按着腰间刀柄,虬结的胡须上沾着细密水珠,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狭窄的河道。
这片枯水期必经的险隘,静得反常。
连惯常在此觅食的水鸟都失了踪影。
赵铁鹰转身,朝身后桅杆上的了望手打出一个手势。
“戒备!”
了望手立刻抓起两面红色三角旗,用力挥舞起来。
整个船队也瞬间紧张起来。
各船甲板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兵刃出鞘的铿锵声。
镖师们迅速占据船舷两侧,强弓上弦,冰冷的箭镞指向两岸黑黢黢的石林和芦苇荡。
丰运号三层主舱。
顾铭支起雕花木窗。
冰冷的江风灌入,带着浓重的水腥气和土石味。
他目光扫过两岸狰狞的黑石。
苏婉晴牵着阿音的手也靠了过来,脸上带着不安。
“怎么了?”
她听到甲板上载来的骚动和金属摩擦声。
顾铭将窗支到最大,视线投向岸边。
“没事,护船队例行戒备。”
“你们待在舱里,我去船舷上看看。”
顾铭走上船舷,目光穿透雨雾,投向岸边。
岸边。
几十个衣衫褴缕的纤夫,拖着沉重的纤绳。
古铜色的脊背在寒风和细雨中绷紧如弓。
号子声低沉压抑,在乱石滩上回荡。
丰运号上的管事正站在纤夫旁边,正在和纤夫头领商量着价格。
一个穿着短褂的监工模样的男人,正挥舞着皮鞭,大声吆喝。
“加把劲!过了黑石滩就松快!”
鞭梢在空中甩出脆响。
顾铭看着这些纤夫,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些纤夫的动作,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僵硬。
而且最关键的是,这些人脸上没有那种极限状态下的疲惫。
岸上。
纤夫监工猛地一声暴喝。
手中皮鞭抽在一个动作稍慢的纤夫背上。
脆响刺耳,显然是用了十成力。
那纤夫一个趔趄,背上出现一道狰狞的血痕,惨叫着跌倒在地上。
顾铭瞳孔猛地一缩。
不对劲。
怎么可能这样打!
这样一鞭下去,至少半天干不了活。
“敌袭!!!”
赵铁鹰炸雷般的吼声,撕裂了江面的死寂。
他立刻吹响了挂在胸前的牛角号。
“呜——呜——!”
苍凉凄厉的号角声响彻江面
岸上的船队管事回头看向船队,似乎是还没反应过来敌人在哪。
但他身后的纤夫监工手臂已经闪电般挥出。
一道冰冷的寒芒抹过管事的咽喉。
“噗嗤!”
利刃割开皮肉的闷响。
鲜血如同喷泉,瞬间染红了监工那张狞笑的脸。
管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双手徒劳地捂住喷血的脖颈。
眼珠凸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砸在冰冷的乱石滩上。
“快逃啊!”
大部分纤夫发出惊恐的尖叫,如同炸窝的蚂蚁,丢下纤绳,四散奔逃。
混乱中。
却有二十几个纤夫非但不逃,反而猛地撕开身上破烂的粗布短褐。
露出里面紧束的黑色水靠。
他们从衣襟下、裤管里、甚至草鞋底。
抽出寒光闪闪的短刀、分水刺、手斧。
动作迅捷,眼神凶悍。
“杀!”
一声低沉嘶哑的咆哮。
这二十几人如同离弦之箭,悍不畏死地迎着船队的方向,朝着岸边浅水处猛冲过来。
“放箭!”
赵铁鹰睚眦欲裂,声嘶力竭。
船队两侧的镖师反应极快。
弓弦震颤。
“咻咻咻!”
十馀支箭矢破空激射。
惨叫声接连响起。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纤夫”被强劲的箭矢贯穿身体,扑倒在冰冷的江水里。
鲜血迅速染红一片水面。
但后面的人却毫不退缩。
他们嘶吼着,借着同伴尸体和乱石的掩护,继续前冲。
随后直接扑入水中,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江底,试图潜游靠近船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