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藏停下了脚步,再扭回头来时,他眉头上挑,眉尾下压,嘴角微笑的弧度有些不稳:“嗯。或许吧。”
他如何不明白妻子当年的绝望?只是这话叫他如何说出口。
庆藏在控制自己不要细想此事。因为他怕一旦自己这么想,这个念头就会在他身上生根发芽,把他拖进名为“绝望”的沉重黑暗。
恋雪只有他了,他绝对不能先恋雪一步离开人世,有些时候,死亡对自己是种解脱,但对仍存活于世的亲人来说却是无边折磨。
既然他的女儿那样难受都一直忍耐到现在,他又怎么能轻言放弃?
庆藏找了督促自己的方法。
那就是把所有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归咎于当年的自己太迟钝、太无能,只有这样,才能压下心底那丝隐秘的、对妻子“离开”的怨怼,才能在每个疲惫到想放弃的夜晚,逼着自己再撑下去。
他要好好照顾恋雪,这是他对秋芽唯一的承诺,也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唯一念想。
每当夜深人静,油灯的光在纸窗上投下摇曳的影子,他跪坐在恋雪床前,看着女儿少见的不咳嗽而安稳睡去的脸庞,记忆总会不受控制地飘向秋芽。
秋芽,多么令人敬佩的名字。它自带了一种决绝。
秋天里破土的绿芽,明明该是迎着寒风也要等春天的模样,却最终没能熬过属于她的寒冬。
他曾信誓旦旦地跟秋芽说,要让她和孩子过上安稳日子,要做她的“春天”。
可后来呢?
他忙着道场的事,忙着帮邻里解决矛盾,竟没发现秋芽眼底的光在一点点熄灭,没察觉她夜里偷偷抹泪的次数越来越多。
他连最基本的支撑与呵护都没给够,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凛冽的寒冬,把他的“秋芽”彻底带走。
当初从邻居口中听到秋芽跳河的消息时,他脑子里一片空白,随即涌上的是汹涌的恨意。
可恨谁呢?恨秋芽吗?他配吗?他连恨的资格都没有。
若真要说恨,大概是恨她怎么能这么狠心,抛下病弱的恋雪,也抛下了深爱着她的自己。
那阵心痛几乎要把他撕碎,可每当看到恋雪睁着一双酷似秋芽的眼睛,在咳嗽时怯生生地道歉时,他又只能把眼泪咽回去,用笑容来遮盖。
他咬着牙扛起所有事,一步步熬过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
后来恋雪的病时好时坏,今天还能笑着喂鱼,明天就可能咳得喘不上气。
这样的跌宕起伏,他的心从最初的慌乱无措,到后来的习以为常,可每一次女儿咳到蜷缩时,他还是会想起秋芽。
难怪她会忍受不住,恋雪连吃饭、翻身都需要人守着,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的照料,连他这样常年习武的人都觉得耗尽心神,更何况秋芽?
他渐渐理解了秋芽的选择,却始终无法彻底释怀。
为了不让自己沉溺在愧疚里,他只能把这些沉重的心思,裹上一层玩笑的外衣说出来,像在给自己打气。
就像他后来常跟狛治念叨的:“照顾病人是有点难,但我一定要照顾得很好才行,我要向她证明。”
“证明什么?”鹤见桃叶的声音轻轻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庆藏猛地回过神,眼里闪过一丝错愕。
这么多年,从来没人问过他“证明什么”。
大家都怕戳到他的痛处,默契地避开这个话题,连狛治都只是安静地听着,从不多问。
证明什么?
他低头,心里反复叩问自己。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如此直白地问他的心,让他避无可避。
“证明我没让她失望。”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证明即使没有她,我也能把恋雪照顾好,让恋雪好好活着。
证明她是错的,恋雪明明就能活很久。
证明我好想她。”
说到后面,连庆藏自己都没注意到声音里的哽咽。
“嗯,你确实做到了。秋芽会开心的。”
鹤见桃叶非常善解人意地越过了庆藏,没让他当着她面流下泪水。
同时,收起了自己眼里的红光。
不知道是不是从未看明白自己的心,说完这些话,就像是多年来堵在心口的那道墙轰然倒塌,阳光透过空洞,温暖地照了进来。
他吸了吸鼻子,几步跟上了鹤见桃叶的脚步。
他笑道:“恋雪常常跟我们念叨你呢。”
“噢?”鹤见桃叶很给面子的发出一个音节。
“多亏了珠世小姐的药,那孩子现在半夜都不怎么咳嗽了,她说,‘很羡慕鹤见小姐那样如此有力量的身体’,哈哈哈,那孩子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我想,珠世小姐的药一定给了她希望吧。”
又转过一个弯,他们来到了一间屋子。
屋内已经摆上了一张大木桌。恋雪就坐在一旁,眼神晶亮地看着鹤见桃叶,道:“桃叶小姐!”
而狛治则听到动静后,去到恋雪身边坐下了,但那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像是护卫主人的狗?
鹤见桃叶想。
庆藏领着鹤见桃叶坐下。
桌子上是一些家常的饭菜
“很厉害吧?”庆藏大笑几声,给鹤见桃叶递了双筷子:“狛治这小子不仅很会照顾人,做饭也是一把好手,鹤见小姐快尝尝吧。”
鹤见桃叶对吃饭没有太大欲望,但偶尔一两口无伤大雅,反正吃到嘴里也无甚滋味。
但她到底还是很给面子地说:“嗯,很好吃。”
狛治对此没什么反应,他正在询问恋雪想吃什么,然后夹到恋雪碗里。
然后时不时用软布,替恋雪沾一下汗。动作轻柔,谁能想到这双任劳任怨的手今天下午刚捶了几十个人?
鹤见桃叶默默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
狛治神色如常,一点也没有那天在医馆,只是拉个手都脸红的青涩样子。
啊。
鹤见桃叶想到了一个可能。
难道是在狛治看来,属于“照顾”范畴里的接触都是正常的?
她嘴角悄悄勾起。
那就说明——那天狛治的关切可不属于“照顾”的范畴了,那属于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