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礼不敢深想。
他沉沉抱拳,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阁下金玉良言,在下铭记于心,感激不尽。”
“嗯。”
苏尘淡淡应了一声,道:“只要你别跟那些文官搅在一起,无论发生何事,我自会护你周全。
安心去东南立功,前程自是不可估量。”
魏文礼心头一热,连忙道:“多谢阁下厚爱!”
二人彼此会意,今日之言,自不会外传。
魏文礼信得过苏尘——此人素来淡泊,无欲无求,断不会将私语张扬。
“下官告退。”
苏尘轻轻点头,未多言语。
临行前,魏文礼仍忍不住四顾张望,目光扫过屋中各处,竟发现多处精巧机关。
方才若真有人强闯,后果不堪设想。
可即便无人相助,苏尘也必能安然无恙。
次日武英殿廷议,弘治帝忽然颁下一道出人意料的旨意。
命锦衣卫指挥同知魏文礼,出任东南备倭总兵官。
此令一出,内阁六部皆惊,纷纷出言劝阻。
然弘治帝心意已决,众臣纵有千般不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肥差落入武人之手。
更令他们愤懑的是,此事竟是皇太子所荐。
一时间,杨廷和成了众矢之的——文臣视其为叛徒,斥其与锦衣卫同流合污,败坏士林清誉。
弘治十五年,春,三月初三。
大明锦衣卫亲军指挥使司指挥同知魏文礼,奉旨调任东南,总督浙江、福建防倭事务。
离京前,魏文礼一度想将苏尘之事禀明弘治帝,让天子知晓槐花胡同中藏着一位深不可测的奇才。
朝中那群自命不凡的文官,动辄以社稷柱石自居,实则不过一群庸碌之辈。
魏文礼虽为武夫,却清楚,满朝朱紫,无一人能及苏尘。
那少年不过弱冠,举手投足间却尽显沉稳睿智。
与他交谈,常觉如沐春风,言谈温润,令人不知不觉放下戒备。
可若触及底线,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意,足以让人胆寒——此人若要取你性命,必让你万劫不复。
然而最终,魏文礼还是作罢。
一来,苏尘身子孱弱,咳血之状历历在目,岂堪朝堂操劳?
二来,他深知苏尘性喜清静,偏爱这胡同小院的安宁,入仕反是折辱。
思虑再三,魏文礼终是默默启程,带着苏尘的嘱托与太子的期许,奔赴东南,肩负抗倭重任。
时值三月十五,清明将至。
苏尘如常早起,一碗素粥,几样青菜萝卜,清淡至极。
他本是苏州人,口味素来偏甜,这一世、前世皆然。
用饭时他总慢条斯理,一边咀嚼,一边感受晨光洒在肩头的暖意,春风拂面却不带寒,惬意非常。
饭毕,亲自刷碗,将灶台收拾得一尘不染,才踱回厢房。
依旧是一身白衫,未戴平定四方巾,发髻随意挽起。
临出门前,披上那件厚重的黑袍——他身子经不得风寒,稍受凉便咳嗽不止,出门必层层包裹,严实非常。
一切妥当,苏尘提起小竹篮,缓步出门。
刚至门口,便见朱厚照迎面而来。
朱厚照一愣,旋即抬脚将身旁几个太监踹开,怒喝:“你们谁?跟了我一路,当我没发觉?再敢跟着,打断你们的腿!”
身后八虎太监个个委屈低头,还有未及隐去的便衣禁军仓皇退散。
他怕苏尘疑他身份,故作粗暴,以掩行迹。
苏尘看得忍俊不禁,却佯作未察。
“尘弟,你这是去哪儿?拎个篮子,莫非去采野菜?”
苏尘轻应一声:“清明将近,去上坟。
“啊?上坟?你老家不是在苏州?”
“嗯,”他淡淡道,“去年把祖坟迁到顺天府了。”
其实,他原本也打算回江南,可买下这处青藤小院后,系统便悄然开启——命运,自此改道。
这个宅子本身就是他的系统,因此回苏州府的打算也就暂时搁下了。
况且他在苏州早已没有至亲。
早年父母尚在、家境殷实的时候,亲戚们个个笑脸相迎,逢迎巴结。
可自从他染病,家中为求医问药耗尽积蓄后,那些曾经围前绕后的面孔便纷纷避而远之,生怕苏家开口借钱。
人情冷暖至此,回去又能图个什么?索性他请人将双亲的坟茔迁到了顺天府,也好就近祭拜。
“哦,原来如此,正好我也想出去走走,不如一道?”
“行。”
苏尘走得不紧不慢,朱厚照也闲庭信步地跟着。
四周自然少不了东宫禁军和刘瑾一干太监暗中护卫,凡有百姓靠近,皆被悄然拦下。
两人来到集市,苏尘开口道:“我去买些纸钱和锡箔元宝。”
朱厚照便跟在他身后,进了街边一家专营丧仪用品的铺子。
苏尘仔细挑拣了一番,比对了分量与价格,才选定了几样。
朱厚照抢著掏钱:“这单我来付。”
说著从怀里掏出一叠大明宝钞递过去。
店家却面露难色:“客官恕罪,小店实在不敢收宝钞。”
朱厚照顿时不悦:“怎的?宝钞不是朝廷发的钱?朝廷明令市井不得拒收,你这是抗旨不成?”
那掌柜吓得脸色发白,连连作揖:“小人不敢惹事,这生意我不做了还不成么?求您高抬贵手,另寻别家吧”
朱厚照还要发作,却被苏尘轻轻拉住。
苏尘笑着打圆场:“我这位兄长脾气直,您多包涵。”
随即从袖中取出几块碎银递上。
店家用戥子称了称,拿剪子裁下一小片试了成色,这才收下,还连声道谢。
出了门,朱厚照仍愤愤不平:“凭什么不认我的钱!朝廷发的凭什么是废纸?”
苏尘语气平和地解释:“洪武年间开始发行宝钞时,它确实能当钱使,和铜钱、银两等值流通。”
“但年复一年不停地印,却没想过怎么回收。
百姓拿宝钞去换铜板,还得额外付工本钱。
谁都不是傻子,自然不愿换。”
“钞票越印越多,东西却还是那么多,物价自然飞涨。
时间一长,谁还肯用宝钞标价?”
当年洪武时期,一吊铜钱兑一张宝钞,如今弘治年间,已是一千吊换一张。
宝钞几乎形同废纸,尽管朝廷三令五申不准拒收,可民心所向,政令再严也无济于事。
民间交易早已重回白银为主,明朝又一次被现实推回银本位。
这其中的道理,苏尘讲得清楚,朱厚照听得字字分明,可串在一起却如听天书。
苏尘只得换个说法:“打个比方,你原本有一千文钱的宝钞,刚好买一千个包子。”
“可忽然间,你手里莫名其妙多出九千文,总共一万文,但包子还是那一千个。”
“原先一个包子一文钱,现在十个文才能买一个——是不是钱不值钱了?”
滥发纸币,又无有效回收机制,导致货币严重贬值,这就是大明宝钞由盛转衰的根本原因。
这一回,朱厚照总算明白了,点头道:“难怪老百姓不信这宝钞,原来是它自己先没了信用。”
苏尘笑了笑:“正是如此。”
朱厚照竖起大拇指,惊叹道:“老天爷!天下竟没你不懂的事!”
苏家祖坟安在顺天府郊外一处乡野。
苏尘蹲在坟前,虔诚地点燃纸钱元宝,又在碑前摆上烧鸡、果品等祭品。
一切妥当后,他缓缓起身,独自漫步于春日田野之间。
朱厚照默然跟随其后,四下里看似寻常农夫耕作,实则全是乔装的禁军,演技生硬得很。
苏尘心知肚明,却不点破。
走了一会儿,朱厚照忽然问道:“尘弟,你说眼下能不能重铸通宝钱,把白银压下去,让铜钱重新掌市?”
自洪武、永乐年间铸行过“洪武通宝”后,大明朝廷从宣德朝起,已近六十八年未曾再发行新钱。
如今宝钞信誉几近瓦解,朱厚照心想,或许重铸小平钱,尚可勉强稳住民心,延缓纸币信用的彻底崩溃。
苏尘轻轻摇头,边走边弯腰,随手将几株嫩绿的野菜采进篮中。
他对朱厚照说道:“即便重铸新钱,也未必能挽回宝钞的威信,原因复杂,并非一铸了之就能解决。”
从过往来看,弘治十六年时,先帝曾筹备大半年,推出“连水治”“分水治”两种弘治通宝小平钱。
可到了正德二年——也就是陛下登基不过四年多光景——这批新币便已名存实亡。
弘治新钱铸造数量稀少,后世收藏者视若珍宝,但在当时,却未能扭转民间对朝廷货币的彻底失望。
百姓根本不认这种铜钱,连用都不愿用。
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民众早已不再相信除金银之外的任何官方货币。
道理再明白不过:朝廷今年能滥发宝钞,明日自然也能滥铸铜钱。
一旦财政吃紧,照样会大量投币入市,物价必然再度飞涨。
今天值一文的钱,五年后可能连半文都不值。
这样的环境下,谁还敢拿血汗钱去换这些铜板?存上一万文,几年后缩水成废铁,普通人如何承受这般风险?
白银,早已成为百姓心中真正的通货,根深蒂固,不可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