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文化艺术基金会的评审会议室里，气氛肃穆。长条形的会议桌旁，坐着七八位评审委员，有基金会负责人、艺术评论家、资深策展人，还有两位来自企业的特邀代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纸张油墨味，以及一种无形的、属于决策场合的压力。
宋雨晴坐在靠门一侧的陈述席上，面前放着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旁边是厚厚一摞装订整齐的项目方案书。她今天穿了一套浅灰色的亚麻材质西装，内搭白色丝绸背心，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清爽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妆容清淡，神情专注而平静，只有微微并拢的膝盖和放在腿上、下意识交握的双手，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这是市里一个重要的“城市公共艺术活化”项目的最终评审会。项目旨在遴选优秀的艺术机构或团队，在一个历史悠久但日渐衰败的老城街区，策划并实施一系列融合当代艺术与社区参与的大型公共艺术活动，以艺术激活街区活力，重塑文化地标。竞争异常激烈，进入最终评审的只剩下三家，宋雨晴代表的“文柏艺术基金”团队是其中之一。
她为这个项目投入了巨大的心血。在过去两个月里，她几乎跑遍了那个街区的每一条巷弄，采访了老住户、小店店主、年轻的租客，搜集了无数关于那个街区历史、建筑、生活形态乃至传说的资料。她带领团队反复推敲方案，最终提出了一个名为“经纬共生”的构想：以街区的历史脉络为“经”，以当代居民的生活与想象为“纬”，通过一系列驻地创作、社区工作坊、光影装置和可持续的艺术家驻留计划，编织一幅既尊重历史又充满未来生机的立体艺术图景。
她的方案扎实，调研充分，预算合理，更重要的是，充满了对那片土地和人群真诚的关怀与想象力。周文柏先生对这份方案也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它最能体现基金会“城市基因”项目的核心精神。
宋雨晴调整了一下呼吸，准备开始陈述。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评审席，然后，她的呼吸几不可查地微微一滞。
评审席靠中间的位置，坐着沈清澜。
她穿着一身珍珠白色的套装，长发优雅地盘起，佩戴着简洁的珍珠耳钉，正在低头翻阅手中的资料。作为“澜语”品牌的创始人、在艺术与商业结合领域具有显着影响力和成功案例的代表人物，她出现在这个评审席上，合情合理。
宋雨晴很快收敛了心神。这是工作，是专业场合，私人情感必须被彻底摒除。她很清楚，“澜语”品牌旗下也有一个艺术推广计划，同样对这个项目表示了兴趣，并进入了最终评审。也就是说，此刻，她们是竞争对手。
短暂的介绍和抽签后，陈述开始。前两家机构的代表依次上场，方案各有侧重，一家偏向高科技互动，一家偏向传统工艺振兴，都展现出了相当的专业水准。
轮到宋雨晴了。
她起身，走到投影幕布旁，对评审席微微颔首，然后按下了手中的翻页笔。屏幕亮起，是一张航拍的、充满岁月痕迹的老街区全景图。
“各位评审老师好，我是‘文柏艺术基金’项目顾问宋雨晴。很荣幸能在这里，代表团队陈述我们的‘经纬共生’计划。”她的声音清晰平稳，带着一种沉静的感染力。
她开始从街区的历史讲起，那些斑驳的骑楼、狭窄的巷道、隐秘的天井、老字号店铺褪色的招牌她用精心拍摄的照片、手绘的地图、采访的录音片段，将那个街区的肌理与呼吸，栩栩如生地呈现在众人面前。这不是冰冷的资料堆砌，而是带着温度的故事讲述。
接着，她详细阐述了“经纬共生”的理念框架，如何将历史考据（经）与社区共创（纬）相结合。她介绍了计划邀请的几位擅长在地创作的艺术家，展示了初步的装置构思草图，讲解了与社区居民、学校、商铺合作开展工作坊的具体方案，甚至考虑了项目结束后，如何将部分艺术装置转化为街区的永久公共设施，建立长期的艺术家交流机制。
她的陈述逻辑严谨，重点突出，既有宏观的视野，又不乏细腻的人文关怀。更难能可贵的是，她对预算的分配、时间节点的把控、潜在风险的评估，都显得极为专业和老练，完全不像一个刚转型不久的“新手”。
在整个陈述过程中，宋雨晴的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投影幕布或手中的提示卡上，偶尔会与评审们进行眼神交流。她能够感觉到，大多数评审都在认真倾听，不时点头或记录。她也看到了沈清澜的目光。
沈清澜听得很专注，手中的笔偶尔在评审表上记录着什么。她的表情平静，看不出明显的倾向性，只有那双清冷的眼眸，在宋雨晴展示某个特别巧妙的社区互动设计，或者引用一句打动人的居民访谈时，会微微闪动一下。
二十分钟的陈述很快结束。进入评审提问环节。
问题接踵而来，有的关注艺术家的选择标准，有的质疑预算中某个环节的可行性，有的探讨项目长期影响的可持续性。宋雨晴一一作答，引证数据，解释思路，态度不卑不亢，应对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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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轮到了沈清澜提问。
她放下手中的笔，抬起眼，看向宋雨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都异常平静，没有任何私人情绪掺杂。
“宋小姐，你的方案在人文关怀和社区参与方面，确实做得很深入。”沈清澜的声音清越平和，带着专业评审特有的审慎，“我有一个问题，关于你提到的‘将部分艺术装置转化为永久公共设施’。这个设想很好，但涉及到后续的产权归属、维护责任、资金保障等一系列复杂问题。在你的方案中，我看到的是与街区管委会和几家商铺的初步意向沟通。我想知道，你们是否有更具体、更具法律约束力的保障机制设计？或者，如果这个设想在后期推进中遇到阻力，你们的备选方案是什么？”
这个问题很尖锐，直指方案中最具理想色彩也最具风险的一环。其他评审也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宋雨晴的心微微提了一下，但并未慌乱。这个问题，她和团队内部反复讨论过，也咨询过相关专业人士。
“感谢沈评委的提问。”她微微颔首，从容答道，“您提到的确实是关键所在。在我们的详细执行预案中，这部分有专门章节进行阐述。我们计划与街区所属的区政府文化部门、产权方（如相关商铺业主）、以及有意向赞助的本地企业，共同签署一份多方合作协议，明确各方在装置转化后的权、责、利。初步的法律框架草案已经由我们的合作律所草拟。同时，我们也设立了项目专项后续基金，首期资金来源于本项目预算的预留部分和基金会配套，用于前五年的基本维护。如果转化计划最终因故无法实现，我们备选方案是将这些装置的核心元素进行模块化设计，部分进入社区公共空间（如社区活动中心、街角公园），部分由参与的艺术家回收进行二次创作，或进入艺术机构的巡回展览，确保艺术成果不被浪费，影响力得以延续。”
她的回答条理清晰，既有顶层设计思路，又有具体的风险应对措施，显示出了周全的考虑。
沈清澜静静地听着，在她回答的过程中，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待宋雨晴说完，她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简单地道：“明白了。谢谢你的解答。”
提问环节结束。评审们进入闭门讨论。
等待结果的时间并不长，却仿佛格外煎熬。宋雨晴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握着一瓶矿泉水，目光望着窗外庭院里郁郁葱葱的树木。她知道，无论结果如何，她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呈现了团队最好的构思。
最终，评审会负责人出来宣布了结果。中标的是那家侧重于高科技互动方案的艺术机构。评审意见认为，该方案在技术创新和吸引年轻群体、制造网络话题方面更具优势，更符合本次项目“活化”与“破圈”的核心诉求。
意料之中的失落感还是涌了上来，但宋雨晴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她起身，礼貌地向评审们致意，感谢给予陈述的机会。
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叫住了她。
“宋小姐，请留步。”
宋雨晴回过头，看见沈清澜朝她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沈评委，还有事吗？”宋雨晴停下脚步，态度客气而疏离。
沈清澜走到她面前，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她，语气是纯粹的工作交流口吻：“关于你刚才提到的‘多方合作协议框架’和‘模块化设计’思路，我觉得很有启发性，也很有远见。这不仅仅是应对风险，更是一种对公共艺术项目生命周期的负责任态度。”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虽然这次的项目方向最终选择了更具传播性的方案，但你的‘经纬共生’理念，尤其是对社区内生力量的挖掘和尊重，在我看来，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和社会价值。你的专业素养和准备工作，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不是胜利者的怜悯，也不是客套的恭维。沈清澜的语气诚恳，目光清澈，是同行之间基于专业判断的认可。
宋雨晴微微一怔，随即，心中那点残留的失落感，被一种奇异的平静所取代。她迎上沈清澜的目光，也露出了一个坦然的微笑。
“谢谢沈评委的肯定。能参与这样的项目，对我们团队来说已经是很好的学习和锻炼。祝贺中标团队。”
沈清澜点了点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道：“期待看到你们团队未来更多的作品。再见。”
“再见。”
沈清澜转身离开，背影依旧优雅从容。
宋雨晴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心中波澜不惊。
这场狭路相逢的竞争，没有硝烟，只有专业的交锋与审视。她输了项目，却在另一个层面上，赢得了对手——或者说，一个早已与她人生无关、此刻却以同行身份出现的女人——一份纯粹的、基于能力的尊重。
这无关过去，只关乎现在。是她用汗水、思考和努力，为自己挣来的一份平等对话的资格。
她拎起电脑包，转身，步伐坚定地走向电梯。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前路还长，一次得失，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她已然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并且，能被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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