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傍晚，暑气未消，城东一家新开业不久、主打复古工业风的创意餐厅里，却已是人声鼎沸，灯火通明。这里被包下了整个二层，为的是法学院04级同学毕业十周年的聚会。横幅高挂，彩带点缀，背景板上贴着泛黄的老照片和如今早已面目全非的通讯录截图，空气中弥漫着怀旧的音乐、食物的香气以及久别重逢的兴奋喧嚷。
宋雨晴到得不算早。她站在餐厅入口的楼梯处，略微驻足，目光平静地扫过场内。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在毕业十年的时光滤镜下，有的发福，有的沧桑，有的意气风发，大多都沾染了社会的痕迹。笑声、交谈声、碰杯声混杂在一起，热闹得几乎有些嘈杂。
她今天选了一件款式简洁的烟粉色真丝衬衫，搭配白色九分西装裤和米色低跟鞋，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妆容清淡得体。没有刻意低调，也没有过分张扬，只是恰到好处地符合这样一个半正式的同学聚会场合。她的神色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旁观者般的微笑，仿佛只是来参加一个普通的老友聚会，而非即将面对某些特定“故人”。
深吸一口气，她迈步走了进去。
立刻有眼尖的同学认出了她。
“宋雨晴？是宋雨晴吧？哎呀，好久不见！差点没敢认！”当年同宿舍的一个女生，如今已是某律所合伙人，热情地迎上来，上下打量她，“你还是这么漂亮！气质更好了！”
“班长，好久不见。”宋雨晴微笑着打招呼，态度自然。很快，几个相熟的女同学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候着，话题无非是近况如何，在哪里高就。宋雨晴简单地回应着，说自己现在在做艺术策展相关的工作，语气平和，既不炫耀新获的成就，也不回避过去众所周知的变故。
“艺术策展？真不错！听起来就很有品味！”同学们纷纷称赞，眼神中除了客套，也多了几分真实的讶异和探究。毕竟，当年法学院叱咤风云的院花，秦砚的太太，后来离婚闹得满城风雨，再听说时竟已转行做了艺术，这转变不可谓不大。
宋雨晴能感觉到那些目光背后的好奇甚至八卦，但她坦然处之，既不主动提及，被问到时也仅以“尝试了新方向”一笔带过，很快将话题引向对方的工作家庭。她的从容，让那些原本可能带着些许同情或看好戏心态的同学，也不禁收敛了神色，多了几分尊重。
聚会进行到一半，气氛正酣时，入口处传来一阵比之前更明显的骚动。交谈声似乎停顿了一瞬，随即又以一种更热烈、更刻意的方式重新响起，许多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瞟向那边。
宋雨晴正端着一杯果汁，与一位如今在高校任教的同学聊着如今大学生就业的话题，闻声，她也随众人的视线望了过去。
秦砚与沈清澜相携而来。
秦砚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浅灰色 polo 衫搭配深色长裤，比平日商务场合多了几分随性，但那份久居上位的沉稳气度依旧醒目。沈清澜则是一袭水蓝色无袖连衣裙，款式简约，剪裁完美衬托出她高挑纤细的身形，长发松松挽起，颈间一条细细的铂金项链，整个人清雅出尘，又不失亲和。
他们一出现，瞬间成为全场绝对的焦点。不仅仅因为两人如今在各自领域的耀眼成就和即将举行的盛大婚礼，更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当年法学院的风云人物——学霸男神与气质才女的组合，十年后以更加强势的姿态“复合”出现，满足了所有人对“王子公主最终幸福生活在一起”的终极想象。
组织聚会的班长和几位活跃分子立刻热情地迎了上去，寒暄，握手，笑声朗朗。其他同学也纷纷围拢过去打招呼，气氛热烈得近乎殷勤。
宋雨晴站在原地，隔着攒动的人头，静静地看着那个中心。心脏，在最初本能地微微一紧之后，迅速恢复了平稳的跳动。没有刺痛，没有酸楚，甚至没有多少波澜。就像在看一幅与自己无关的、精心构图的画作。画中人光彩夺目，但那是他们的世界。
她收回目光，继续与身边那位高校老师聊着刚才的话题，语气未曾有丝毫改变。
然而，总有不那么识趣、或者纯粹是酒后忘形的人。
一个当年以爱开玩笑、如今在某机关单位混得平平的男同学，大概是多喝了几杯，挤在秦砚那边热闹了一阵后，晃晃悠悠地端着酒杯，眼神有些飘忽地扫视全场，最后落在了相对安静的宋雨晴这边。
他咧开嘴，带着一种自以为幽默实则鲁莽的笑容，提高了嗓门：“哎哟！我说怎么觉得少了点什么呢！咱们当年的金童玉女，秦砚和和宋雨晴都在啊！虽然现在‘金童’换了‘玉女’搭档”他打了个酒嗝，朝着秦砚和沈清澜的方向含糊地举了举杯，又转向宋雨晴，“雨晴，别介意啊，老同学开个玩笑！不过说真的，当年你们俩可是咱们系的传奇啊，多少人的青春回忆！这一晃，都十年了，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吧？哈哈”
，！
他自以为风趣的话，却让原本热闹的场面瞬间冷了下来。许多人的表情僵在脸上，眼神在秦砚、沈清澜和宋雨晴之间尴尬地游移，不知该如何接话。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背景音乐不识趣地继续流淌。
沈清澜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依旧维持着得体的弧度，只是轻轻挽住了秦砚的胳膊。秦砚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眼神冷淡地瞥了那个口无遮拦的同学一眼，并未说话，但周身的气压明显低了些。
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到了宋雨晴身上。有担忧，有好奇，有幸灾乐祸，也有不忍。
宋雨晴放下手中的果汁杯，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或难堪的窘迫。她甚至微微笑了笑，那笑容平静而坦然。她朝那位醉醺醺的同学点了点头，然后，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她拿起旁边服务生托盘里一杯干净的香槟，落落大方地朝着秦砚和沈清澜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她的步伐很稳，姿态从容。人群下意识地为她让开了一条缝隙。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聚光灯般打在自己身上，也能感觉到秦砚落在她身上那深不见底、辨不出情绪的视线，以及沈清澜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和随即恢复的平静。
她在距离两人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既不显得过于亲近，也不显得刻意疏远。
她举起手中的酒杯，目光先是平和地落在秦砚脸上——那张曾经熟悉入骨、如今却已完全陌生的脸庞——然后，转向沈清澜，她的眼神清澈，带着真诚的善意。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这突然安静下来的角落：
“秦砚，沈小姐，”她顿了顿，语气郑重，“好久不见。借着今天同学聚会的机会，听说两位即将举行婚礼，我敬你们一杯。”
她看着沈清澜，微笑加深了一些，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杂质：“沈小姐，恭喜你们。祝你们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说完，她将杯中浅金色的酒液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
全场鸦雀无声。
就连那个醉醺醺挑事的同学，此刻也似乎酒醒了大半，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秦砚的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深深地看了宋雨晴一眼。眼前的女子，神态从容，目光坦荡，言语真诚，与记忆中那个或骄纵、或哭泣、或纠缠的形象判若两人。他微微颔首，举了举手中的酒杯，声音低沉：“谢谢。”算是回应，依旧简短疏离，却也是在这种场合下最得体、最不留话柄的应对。
沈清澜眼中掠过一丝更深的讶异和欣赏，她同样举杯，脸上绽放出真诚而优雅的笑容：“谢谢宋小姐。也祝你一切顺利。”她的回应大方得体，既接受了祝福，也给予了同等的善意。
宋雨晴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转身，从容地走回了自己原先的位置。背影挺直，步履轻盈。
短暂的寂静后，周围的同学仿佛才回过神来。那位高校老师率先鼓起掌来，紧接着，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很快变得热烈。这掌声，不仅是给秦砚和沈清澜的婚讯，更是给宋雨晴方才那番出乎所有人意料、却又堪称完美的应对。
尴尬被巧妙化解，甚至升华成一段佳话。
接下来的时间里，再无人不识趣地提起过往。宋雨晴依旧与相熟的同学交谈，言笑晏晏，仿佛刚才那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但许多老同学看她的眼神，已然不同。那不再是单纯的同情、好奇或探究，而是多了几分由衷的惊讶、钦佩，甚至是刮目相看。
十年时光，足以改变太多。有人登顶辉煌，有人沉沦谷底，也有人，在废墟之上，凭借自己的力量，重新开垦出一片宁静而充满生机的天地，并且拥有了足以直面任何过往、任何目光的坦然与力量。
同学会散场时，夜色已深。宋雨晴与几位女同学道别，独自走向路边打车。晚风拂面，带着夏夜的微凉。
她没有回头去看那对被人群簇拥着离开的耀眼璧人。
只是抬头，望了望城市上空难得清晰的几颗星辰，轻轻呼出一口气。
故人重逢，波澜不惊。
前尘往事，至此方休。
她拉开车门，坐进出租车，报出地址。车子汇入城市的霓虹车流，载着她，平稳地驶向属于她自己的、不再与任何人交集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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