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在碎石路上拖出细长的回音。聚落中心的方向传来一种不同寻常的嘈杂,不是日常那种散漫的、此起彼伏的声响,而是一种被强行聚拢的、带着压抑感的嗡鸣。我加快了脚步。
穿过最后一段由倒塌预制板形成的狭窄通道,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相对平整的混凝土空地上,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大约两三百个,几乎聚落里所有还能走动的人都来了。他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像一群被驱赶到一起的牲口,沉默地站着,或者蹲著。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还有一种更深层的、近乎凝固的恐惧。
空地前方,一个用废弃油桶和木板搭起的简陋台子上,站着几个人。
守卫长王悍站在最中间。他没穿那件标志性的皮坎肩,只套著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粗壮的小臂。他双手叉腰,目光像两把钝刀,缓慢地扫过台下的人群。他身边站着几个守卫,手里都拎着粗劣的铁棍或削尖的钢筋,表情紧绷。
我悄无声息地混进人群边缘,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借着前面几个佝偻身影的遮挡,观察台上的动静。
王悍清了清嗓子,声音粗粝得像砂纸摩擦。
“都听好了!”
嘈杂声瞬间低了下去,只剩下零星的咳嗽和衣物摩擦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外围巡逻队,今天凌晨,在西北边旧厂区附近,发现了新的畸变体活动痕迹。”王悍的声音刻意放得很慢,每个字都砸在寂静的空气里,“脚印,抓痕,还有啃食过的骨头。”
人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吸气声。几个女人下意识地抱紧了身边的孩子。
“这说明什么?”王悍提高了音量,“说明那些怪物离我们更近了!说明它们没吃饱,还在找食!”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视。这一次,他的视线在人群中几个方向短暂停留,其中一次,恰好掠过我所在的区域。那目光没有直接锁定我,但那种被刻意扫过的感觉,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在后颈。
“所以,从今天起,聚落实行宵禁!”王悍的声音斩钉截铁,“天黑之后,任何人不得离开自己的住处!守卫队会加派人手巡逻,发现违反者,第一次鞭刑,第二次”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那股寒意已经足够清晰。
“另外,为了加强防御,所有成年男子,明天开始,按区域抽调,去加固西边的围墙和陷阱。女人和孩子,负责收集材料。”他补充道,语气不容置疑。
人群里开始出现细微的骚动,低低的议论声像水下的暗流。抽调人手意味着更少的拾荒时间,更少的食物来源。但没人敢大声反对。
王悍似乎很满意这种效果,他向前迈了一步,声音陡然变得严厉。
“还有一件事!”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我听说,最近聚落里有些乱七八糟的传言!说什么死人死得蹊跷,说什么不是畸变体干的!”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告诉你们”王悍的手指几乎要点到前排几个人的鼻尖,“这些都是放屁!是别有用心的人散布的谣言!是为了扰乱人心,制造恐慌!”
他的目光又一次扫过来,这一次,停留的时间长了半秒。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尘土的鞋尖,感觉背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现在是什么世道?外面全是吃人的怪物!我们聚在这里,是为了抱团活下去!谁要是再敢散布这种动摇人心的屁话,就是危害整个聚落的安全!”王悍的声音在空地上回荡,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到时候,别怪我不讲情面!守卫队有权直接处理!”
“处理”两个字,他说得格外重。
集会在一片死寂中解散。人群像退潮一样缓缓散开,没有人交谈,每个人都低着头,脚步匆匆。那种压抑的恐惧已经变成了实质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肩上。
我随着人流移动,能感觉到几道视线黏在背上。不是好奇的打量,而是带着审视,甚至敌意。王悍的话像一道无形的标签,贴在了我身上。
我没有立刻回窝棚,而是绕了一段路,在几处废墟的阴影里穿行,确认身后没有明显的尾巴。直到那种被注视的感觉稍微淡去,我才转向窝棚所在的那片区域。
巷道里空无一人。风卷著沙尘,在断墙间打着旋。
我在距离窝棚还有十几米的地方停下,靠在一截裸露的钢筋水泥柱后面,仔细观察。
门帘依旧垂著,和我离开时一样。门口的地面我眯起眼睛。离开前,我在门帘外的浮土上,用脚后跟划了一道很浅的弧线,弧线内侧撒了一点点从墙角刮下来的、颜色稍深的细灰。不仔细看,就像风吹的痕迹。
现在,那道弧线被踩乱了。细灰也被带开,在门帘下方形成一小片不规则的污迹。
有人进去过。
我的心沉了下去。不是意外经过,是特意进去的。动作很小心,试图恢复原状,但不够专业。
我站在原地,又等了五分钟。巷道里只有风声。远处聚落中心的方向,隐约传来守卫吆喝和搬运东西的响动。
深吸一口气,我走出藏身处,脚步如常地走到窝棚门口,掀开门帘。
里面很暗。我让眼睛适应了几秒,然后开始检查。
东西看起来都在原位。那堆废铁片,角落里的破布,几个捡来的空罐子。但我离开时,特意将一块边缘锋利的铁片,斜靠在最上面那堆废铁的左侧,尖端指向门口方向。现在,那块铁片平放在废铁堆上,尖端指向了右侧墙角。
有人动过它。
我又检查了其他几个地方叠放在角落的破布,原本最上面那块是灰色的,现在换成了褐色的;一个空罐子原本开口朝外,现在朝里。
搜查。系统性的,但不够彻底。对方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但不确定具体是什么,所以翻动得比较克制,尽量还原。
是谁?王悍的人?还是昨夜那个黑影?
如果是王悍,他大可以光明正大地来,甚至直接把我抓走。没必要这样偷偷摸摸。除非,他想找的不是我“散布谣言”的证据,而是别的什么东西比如,那块金属片?或者,我画下的那些炭笔痕迹?
如果是昨夜的黑影他是在找那片蓝色的纤维?还是想确认我有没有发现什么?
冷汗顺着脊椎滑下。
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我的处境比想象中更危险。有人已经盯上我了,而且不止一方。
我蹲下身,假装整理那堆废铁,大脑飞速运转。窝棚不能再待了。这里太暴露,太容易被人摸进来。但我能去哪里?聚落就这么大,除非离开离开。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乱的思绪。石懿的警告在耳边回响“想活命,就别待在这儿。”
他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
我站起身,准备立刻收拾几样必要的东西。不能再犹豫了。
就在这时
一块小石子,从窝棚侧面那道裂缝外滚了进来,骨碌碌地停在我脚边。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猛地转头看向裂缝。外面只有一片晃动的光影,没有人影。
屏住呼吸,我慢慢弯腰,捡起那块石子。
石子只有拇指指甲大小,表面粗糙。但朝上的一面,被人用炭笔画了一个简单的图案一个箭头。
箭头指向明确,朝着窝棚的西北方向。
炭笔的痕迹很新,黑色的粉末沾在指尖。那种质地,那种划痕的深浅和我自己用的那截木炭,几乎一模一样。
是石懿。
只有他见过我用炭笔。只有他知道我窝棚的位置。也只有他,会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不露面,不留话,只给一个指向。
我捏紧石子,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箭头指向的西北方,正是王悍刚才提到的、发现新畸变体痕迹的旧厂区方向。
是巧合?
还是他故意的?把我引向更危险的地方?
我走到裂缝边,向外望去。巷道空空荡荡,远处废墟的轮廓在铅灰色天空下沉默著。没有石懿的影子,也没有任何其他动静。
他给了我一个选择。留在聚落,面对越来越明显的威胁和搜查。或者,跟着箭头,踏入他指引的、充满未知的路径。
窝棚里残留着陌生人来过的气味。掌心齿轮的冰冷似乎还在。王悍警告的话语在脑海里回荡。
我低头,看着手心里那个简陋的箭头。
然后,我转身,从废铁堆里抽出那根最趁手的、一头磨尖的钢筋,又从破布堆里扯出几块相对厚实的,塞进怀里。金属片和画著痕迹的衬布,早就贴身藏好。
没有多少东西可带。在这个聚落,我一无所有。
掀开门帘,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勉强容身的狭小空间。然后,我迈步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风迎面吹来,带着废墟深处特有的、陈腐的气息。
我握紧钢筋,朝着箭头所指的西北方向,迈开了脚步。
脚步踏在碎石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巷道两旁的断墙像沉默的观众,目送着我离开这片熟悉的、充满危险的区域。
聚落的嘈杂声被抛在身后,越来越远。前方,是更加荒凉、更加广阔的废墟,以及一个画在石子上的、不知通往何处的箭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