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在袁绍的统治下,呈现出一种畸形的繁荣。大将军府所在的北城,甲士林立,车马如龙,来自河北各地乃至中原的士人、商贾穿梭不息,处处彰显著这位北方霸主日益膨胀的权势与野心。宽阔的街道两旁,新起的楼阁宅邸鳞次栉比,多是新近依附袁绍的豪族、将领所建,奢靡之风日盛。
然而,在这浮华的表象之下,暗流早已汹涌。自沮授被削权软禁后,大将军府内的气氛便愈发微妙。谋士们表面依旧共事,但私下里,阵营分野更加清晰,彼此间的猜忌与倾轧也愈发不加掩饰。
审配端坐于他的治所之内,面色如铁。他身形瘦削,颧骨高耸,一双细长的眼睛总是微微眯著,射出审视而严苛的光芒。作为邺城令兼掌部分司法,他以执法严厉、不避权贵著称,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但袁绍看重他的刚正与忠诚,对其颇为倚重。此刻,他案头堆放著一叠刚刚由心腹送来的密报与状纸,内容皆指向同一个人——许攸。
许攸贪财,在邺城并非秘密。他自恃与袁绍有旧,且才智过人,近年来家族子弟门客颇多跋扈,强买田产、干预诉讼、收受贿赂之事时有耳闻。以往,或因其位高,或因证据不足,审配虽厌恶,却也未大动干戈。但眼前这些新送来的材料,却详尽得令人心惊:某年某月,许攸侄子许安于魏郡强夺良田百顷,逼死原主老农;某年某月,其门客借许攸之名,向过往商队索要巨额“护航费”;某年某月,许家与郡县官吏勾结,虚报灾情,冒领赈粮桩桩件件,时间、地点、人证、物证清晰可辨,甚至有些还有苦主暗中的血押手印。
审配的指节捏得发白。他嫉恶如仇,最见不得此等蠹虫侵蚀主公基业。“许子远!尔受主公厚恩,不思报效,竟纵容子侄门客如此胡作非为!”他猛地一拍案几,震得笔砚乱跳。
“大人,此事是否先禀明主公?”身旁的主簿小心翼翼地提醒。毕竟许攸是袁绍近臣,非同一般。
“禀明?”审配冷哼一声,“主公正忙于筹备北伐大业,日理万机,岂能被此等龌龊小事烦扰?况且,证据确凿,依法办理便是!若事事请示,要我等执法之吏何用?传令,即刻派人,按图索骥,将这些状纸所涉许家子弟、门客、相关渎职官吏,全部锁拿归案!一个不许漏网!府库、宅邸,给我仔细地搜!”
“那许别驾本人?”
审配眼中寒光一闪:“许攸乃主公谋臣,未得主公明令,不可擅动。但其家族子弟犯法,与庶民同罪!先拿下这些爪牙,取得实供,再看主公如何发落。”
审配雷厉风行,他麾下的法吏也多是精干酷烈之辈。命令一下,数十名如狼似虎的差役扑向城中各处。不过半日功夫,许家宅邸便被查抄,金银珠宝、地契账册拉出数车;许攸的侄子、堂弟、数名亲信门客,以及三四名涉嫌勾结的底层官吏,被铁链锁拿,哭爹喊娘地拖入邺城大牢。一时间,邺城震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许攸正在府中与几名清客谈论风月,闻听此变,惊得手中玉杯落地,摔得粉碎。他急匆匆赶回家,只见府门贴著封条,一片狼藉,老仆哭诉经过。许攸又惊又怒,气血上涌,几乎晕厥。“审正南(审配字)!安敢如此欺我!”他嘶吼著,立刻命车驾直驱大将军府。
然而,袁绍此时并不在府中,而是前往城北大营巡视兵马粮草。许攸扑了个空,又转而去寻郭图。郭图倒是见了他,听罢事情经过,故作同情地叹息:“子远兄,何以至此啊!审正南此人,性情严苛,六亲不认,你也是知道的。此事怕是有些棘手。”
“公则,你我同僚多年,定要救我一救!我那些子侄定然是受人诬陷!审配这是公报私仇!”许攸抓住郭图衣袖,急声道。
郭图轻轻抽回袖子,低声道:“子远兄,如今主公正全力准备北伐,最重后方安定。审配此举,恐怕也是做给主公看,以示其执法严明、不顾私情。此刻去主公面前辩驳,万一审配拿出什么‘铁证’岂非让主公难做?依我看,子远兄不如暂且隐忍,让家中子弟吃点苦头,待北伐大胜,主公心情愉悦之时,再缓缓图之,或可转圜。”
这话听着像是劝慰,实则将许攸的求助之路堵死,还暗示他此时闹大只会更糟。许攸心凉了半截,失魂落魄地离开郭府。
接下来两日,许攸如热锅上的蚂蚁,四处奔走求告。逢纪避而不见;田丰倒是见了,却直言:“子远,若家族子弟果真犯法,理当受惩。你可向主公陈情,言明家教不严之过,恳请从轻发落,或有一线生机。”这话有理,却不合许攸此刻想要“脱罪”的心思。
审配那边,审讯进展顺利。在严厉的刑讯下,被抓的许家人和官吏很快招供,画押的供词厚厚一叠,坐实了诸多罪行。审配整理卷宗,这才去向袁绍禀报。
袁绍正在大营与诸将推演北上幽州的路线,闻听审配求见,本有些不耐,但听说是关于许攸家族不法之事,眉头皱了起来。他接过卷宗,粗略翻看,越看脸色越沉。贪墨田产、盘剥商旅、勾结官吏这些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在厉兵秣马、强调法纪以安后方的关键时刻,显得格外刺眼。
“这个许子远!”袁绍将卷宗掷于案上,“平日夸夸其谈,自命不凡,竟连家族都管束不好!真是丢尽吾之颜面!”
审配躬身道:“主公,许攸本人是否涉案,尚无确证。然其子弟门客倚仗其势,横行不法,证据确凿,影响恶劣。按律,主犯当斩,从犯及渎职官吏亦应严惩,籍没部分家产以充军资,并公告全境,以儆效尤。如此,方可肃清邺城,安定民心,彰显主公法度。”
袁绍沉吟。许攸毕竟有才,跟随自己多年,北伐在即,杀其家族子弟,未免有些但审配说得在理,后方不稳是大忌。尤其是郭图之前暗示沮授可能心怀异志,如今许攸家族又出事,这些谋士,当真不让省心!
“罢了!”袁绍挥挥手,有些烦躁,“就依你之见处置!许攸让他闭门思过!好好管束家人!北伐之前,若无要事,不必来见我了!”
这处置,看似给了许攸面子,实则严厉非常。子弟问斩,家产被抄,自身被变相禁足、失宠,对于极度爱财好面子的许攸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当许攸得到最终消息时,他正在借酒浇愁。闻听袁绍竟全然不听他辩解,直接采纳审配的严苛处置,甚至不许他觐见,一股冰寒彻骨的绝望与暴怒瞬间淹没了他。
“袁本初!袁本初!我许子远为你出谋划策,奔走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如此待我?!听信审配那酷吏之言,断我家族,抄我产业,视我如无物?!”他摔碎了酒壶,状若疯癫。
亲信门客在一旁战战兢兢地劝慰。
“审配郭图还有逢纪!你们这些小人,定是联手害我!”许攸赤红着眼睛,“袁绍昏聩,亲小人,远贤臣!公与何等大才,竟被幽禁!元皓忠言直谏,屡遭呵斥!这河北,已非立业之地!”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被怒火和恐惧灼烧的脑海中越来越清晰——离开!必须离开这里!否则,下次审配的刀,恐怕就要落到自己脖子上了!家族已毁,前途已断,留在此地,唯有死路一条!
去哪里?天下虽大,能容他许攸,且能与袁绍抗衡者
孟德!阿瞒!
许攸眼中闪过一道狠厉与决绝。他与曹操少年相识,深知其雄才大略,绝非久居人下之辈。如今曹操据有兖州,虽名义上仍依附袁绍,但实则已有自立之象。最重要的是,曹操如今势弱,正渴求人才,自己此去,必受重用!
“袁本初,你不仁,休怪我不义!”许攸咬牙切齿,低声自语。
他立刻行动起来,极其隐秘地安排。先是利用残留的人脉和金钱,摸清了邺城近日的城防与巡逻规律;然后,只带了最贴身、最信任的两名仆从,将所有能随身携带的细软、以及几份他闲暇时整理的关于袁绍军力部署、粮草囤积、河北各郡虚实,甚至袁绍麾下主要文武性格弱点的密录,小心藏好。
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深夜,许攸换上仆从的粗布衣服,脸上抹了些灰土,与两名同样改扮的仆从,从宅邸后角门溜出,钻入漆黑的小巷。他们绕开主要街路,凭借许攸对邺城的熟悉,专走偏僻坊市,偶尔躲过巡夜的兵丁,心惊胆战却又异常顺利地潜行至南城墙一段相对低矮、守备略松的城墙下。那里,早已用重金买通的一名底层军官,放下了一条绳索。
数日后,大将军府。
“报——!”一名军官仓皇闯入,打断了袁绍与郭图、逢纪等人的议事,“禀主公,许攸府上报,许攸于三日前夜间失踪,疑似疑似潜逃出城!”
“什么?!”袁绍霍然站起,满脸惊怒,“许攸跑了?为何现在才报!”
军官冷汗直流:“许府下人起初不敢声张,以为许攸只是外出散心,直至今日仍不见归来,仔细查问,才发现衣物细软有失,方才”
“废物!一群废物!”袁绍暴怒,将手中把玩的玉如意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查!给我严查!他是如何出城的?有无同党?往哪个方向去了?!”
郭图眼中闪过一丝惊疑,随即上前道:“主公息怒!许子远无端潜逃,必是做贼心虚!恐怕其家族罪行,他本人也脱不了干系!甚至甚至其早已心怀二志!此刻出走,定是去投奔他人,以河北机密为进身之阶!此等背主小人,当速发海捕文书,缉拿归案,夷其三族!”
袁绍胸膛剧烈起伏,许攸的叛逃,不仅让他损失了一个重要谋士,更是一种对他权威的公然挑衅和巨大羞辱!尤其是在他即将大举用兵之际!
“郭图!此事交由你督办!严查许攸出逃路径、可能投奔之人!其留在邺城的剩余家眷、仆役,全部下狱拷问!凡有牵连者,杀无赦!”袁绍的声音森寒无比。
“诺!”郭图连忙应下,心中却暗自计较如何借此机会进一步排除异己。
消息很快传开。田丰在府中闻讯,跌足长叹:“许子远贪利忘义,其行固然可鄙!然主公若能早听忠言,公正处置,何至于逼反谋士,自毁股肱?内部如此倾轧,将士何以齐心?北伐危矣!”他忧虑更甚,决定再次上书劝谏袁绍暂缓北伐,先稳定内部。
而袁绍,在暴怒之后,更多是被一种“背叛”的耻辱感和急于挽回颜面的冲动所驱使。郭图等人趁机进言,强调许攸所知机密甚多,必须在其造成更大危害前,迅速发动北伐,以雷霆之势击垮黄超,则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袁绍深以为然,北伐之议,反而因许攸的出逃,变得更加急切和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