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瑾亲自挑选了数名机敏忠诚的僚属,携带的并非直接求书的信函,而是“晏如居”与“云笺坊”的货单与礼单。礼单上的物品经过精心设计:给高氏嗜好风雅的某位老太守,是一套紫檀木嵌螺钿的桌椅,配以厚如毯、白如雪的顶级“玉版纸”十刀;给崔氏一位以书法自矜的郎官,则是特制的狼毫笔、辽东松烟墨,以及一套黄花梨的文房收纳匣。价值皆在数十万钱以上,却巧妙避开了直接赠金的俗气,更像是同好之间的雅赠。
使者肩负重任,言辞极尽谦卑,只道:“辽东鄙陋,黄都尉素慕世家文化,尤敬高氏(崔氏)家学渊源,经典粹然。今偶得南国精巧匠物,不敢自专,谨献于门下,唯愿博长者一哂。都尉醉心典籍,闻府中藏有郑康成公亲校《毛诗》古本,渴慕如旱苗望雨。倘蒙不弃,乞允请一二抄手游学士,至府上恭敬誊录一份,录毕即归,不敢有丝毫损污。辽东愿以同等重量之金饼,酬谢借阅之德。”
“同等重量之金饼”,这个条件在静室中说出时,连孙瑾都倒吸一口凉气。一部书简的重量,换取等重的黄金!这是何等骇人听闻的价码!黄超却面不改色:“知识无价,我们只是在为‘无价’标上一个他们无法拒绝的‘有价’。黄金有价,而我们要买的东西,一旦复制开来,将远胜黄金。”
第一波使者几乎全部铩羽而归。高氏的门客嗤之以鼻:“高氏经术,传家治国,岂是商贾之物可以衡量?金饼?笑话!”崔氏的长者更为直接,将礼单原封不动退回,附言只有一句:“崔氏之书,传子不传女,概不外借。”
消息传回,孙瑾面色灰败。黄超却只是用手指敲了敲案几上那枚冰凉的铅活字“诗”字,淡淡道:“意料之中。他们卖的不是书,是身份和特权。加码。”
第二次,策略调整。不再直接求借全本,而是以“助修郡志,考证本地古风”为由,求借《诗经》“国风”中涉及幽燕地区的数篇及郑注。同时,礼单价值翻倍,并附上了幽州刺史刘虞以个人名义写的、语意含糊的“问学”。
这一次,渤海高氏那边,一位管着族中部分庶务、对黄超送来的新奇家具和纸张贸易颇感兴趣的旁支子弟,在收了另一份厚礼后,勉强答应“代为斡旋”。餿飕晓说网 免费跃毒而清河崔氏,则是一位因兄弟阋墙而颇不得志、手头拮据的郎君,在目睹那套价值连城的黄花梨文房器具后,心思活动了。
斡旋的结果是妥协的产物,却也揭示了垄断的森严:
高氏允诺,可派两名抄手,在高氏别院偏厢,由高家指定的老仆监督,每日仅抄写两个时辰,所有抄写用简帛由高家提供,抄完即刻收回。仅限《毛诗》国风部分十五卷,且郑玄注疏只允抄录公认的通解,一些高氏家传的独到诠释则予省略。代价:除了之前的重礼,另需支付“看护费”、“简帛损耗费”合计金五十斤,且辽东必须供应“晏如居”新款家具三年,优先且低价。
崔氏的条件更为屈辱。只同意出借《春秋左传》的前五卷,且抄录必须在崔氏邺城宅邸的藏书楼外间进行,由两名崔氏子弟“陪同”。抄手不得询问,不得交谈,笔墨由崔氏供给,每日仅能抄写定额。代价:金三十斤,外加未来五年“云笺坊”所产顶级纸张的半数优先供应权。
“这是侮辱!”孙瑾得知条款,气得浑身发抖,“简直视我等如贼!”
“不,这是规则。他们的规则。”黄超异常冷静,“答应他们。所有条件,一概应允。告诉我们的抄手,受再大的委屈,也要把每一个字,哪怕是被允许抄下的每一个字,都给我看得真真切切,抄得工工整整,核得明明白白。”
两支精挑细选、记忆力超群且忠心耿耿的抄写小队。在高氏别院阴冷的偏厢里,在崔氏藏书楼外间锐利的目光下,他们屏息凝神,用最标准的汉隶,将那些被无数人视为珍宝、也视为壁垒的文字,一笔一划地从别人的简帛上,转移到临时的纸稿上。监督者的咳嗽、不经意的走动、甚至刻意的交谈干扰,都是考验。他们不能错,不能问,只能将全部精神灌注于眼与手。
黄超用等重黄金叩开渤海高氏、清河崔氏门缝的行动,如同在深潭中投下巨石。波澜尚未完全荡开,他已决意将这场对知识的“收购”,推向一个更公开、更激进,乃至有些疯狂的境地。
“世家之门,幽深似海,我们一块金饼一块金饼去敲,太慢。”黄超在听取孙瑾关于抄录进度缓慢、掣肘甚多的汇报后,指节轻轻叩著那枚铅锡合金的“诗”字字模,眼神投向窗外更辽阔的虚空,“天下之大,岂止高、崔?战乱流离,多少典籍散落民间,蒙尘于草庐,湮灭于兵燹?又有多少不为世家所重、却被我们视为珍宝的‘杂书’、‘异学’,寂寂无闻?”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孙瑾:“老孙,我们发一道悬赏。不,是‘求书令’。以辽东郡守府与‘文渊阁’的名义,公告幽、冀、青、徐乃至司隶各州郡。”
孙瑾一惊:“悬赏求书?大人,这动静是否太大?恐招致世家更深的忌惮。”
“我要的就是这个动静。”黄超嘴角噙著一丝冷峻的笑意,“他们不是将知识锁在楼阁,待价而沽吗?那我们就在楼外,竖起一根更高的价签,让天下人都看见——知识,在这里有另一种标价,另一种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