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超推开官署偏厅的门时，孙瑾正就著窗外最后的天光，小心翼翼地将一批公文抄录到竹简上。00暁说蛧 哽辛蕞哙他的姿态是标准的跪坐，背脊挺直，眉头却因为专注而紧锁。
“老孙，先停停。”黄超走到自己的书案后，在那把已让无数人眼热的太师椅上坐下，顺手摊开一张雪纹纸，“有件要紧事。活字的基础字模已齐备，可以着手刊印真正的‘大件’了。我想先从经学入手，最好是带权威注疏的版本，一经一注，互为表里，最能体现印刷的精确。你那里可有郑玄所注的《毛诗》或《周易》善本？借我几日，用作刻印的底本。”
孙瑾手中的笔顿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的表情颇为尴尬。
“大人，”孙瑾的声音有些干涩，“下官没有。”
“没有？”黄超愣了一下，旋即理解地笑了，“可是珍本秘不示人？放心，我只在工坊内用，绝不损毁”
“不，大人。”孙瑾打断了他，脸上那份读书人的窘迫愈发明显，“下官的意思是，我家中，并无《毛诗郑笺》或《周易郑注》的全本。不仅没有全本，连其中任何一卷的单独抄本也没有。
这回黄超是真的愕然了。孙瑾是他麾下首席文吏，处理一郡文书，学识过人，更是正经的读书人出身。“这怎么可能？你平日经义典故信手拈来”
孙瑾的笑容更苦了，他垂下眼，看着自己因长年握笔而有些变形的手指：“大人，信手拈来，靠的是少年时在乡塾外旁听，靠的是为别人抄书时强记下的片段，靠的是后来为吏，辗转于各级官府中，有幸瞥见过几卷残缺不全的官藏本。至于拥有一部属于自己的、完整的、带权威注疏的经书”
他顿了顿，再抬眼时，目光里有黄超从未见过的、属于寒门士子最深切的无奈：“那如同镜花水月。下官寒门出身，倾尽家财，当年也不过换得《诗经》国风部分的前三卷抄本，且无注疏。就那三卷，还是家父卖掉祖传的一块不甚值钱的玉佩，又央求了那位拥有全本的族中长辈整整一年，方才允许我请人抄录。所费不下万钱。”
“万钱？三卷？”黄超知道书贵，但孙瑾亲口说出的这个比例仍让他心头一震。他迅速心算，一部完整的《毛诗》加郑笺至少二十卷，那岂不是要六七万钱？这还只是抄录费。
“正是。”孙瑾见黄超重视，索性将沉积多年的苦水倒出，语气也激动起来，“大人可知一部书，从无到有，价值几何？”
孙瑾站起身，不复平日恭谨，如授课般在黄超面前踱步，手指因情绪而微微颤抖：
“首先，是简帛之费！若用竹简，一部《诗经》连注，需用上等竹简近两千片，削制、烘烤、编联，仅是材料与初步加工，非数万钱不可。这还罢了，关键是笨重，足足需一牛车装载，寻常人家如何收藏？若求轻便，用缣帛。”孙瑾指向黄超案上那张雪纹纸，“大人您这张纸，大小不过尺余。同样大小的素帛，在市集售价几何？至少百钱！一部书需多少帛？其价何止数十万钱！那已非书籍，而是家产！”
黄超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光滑的桌面。
“其次，是抄写之工。”孙瑾继续道，声音带着一种切身的痛感，“聘请专工书写的经生，要求字体端方，无一讹误。抄写一部经，需耗时数月，其间食宿、笔墨、酬劳，又是一笔巨资。这还只是照本抄录。若要求带注疏，注疏本身同样需一字字抄来，工费再增。这便罢了，最可恨是垄断！”他语气陡然激愤。
“那些真正的善本、全本、带有郑玄、马融等大儒亲传或认可的注疏本，多在累世公卿的世家大族库中深藏，视若拱璧，非其族中子弟或门生故吏至亲不示。外人想借来抄录？难如登天！即便侥幸得允，也必立下严契，不得擅传，且所抄副本，往往被故意遗漏关键处，或混杂别家异文，以防你僭越。知识在此，是血脉，是权柄，是划分士庶的无形高墙！”
他走到窗边，望着暮色中沉寂的襄平城：“大人，您问我为何没有书。因为像下官这般出身，终其一生，能亲手完整抄录下一两部经，已属侥天之幸，足以作为传家之基，哪里还敢奢望拥有诸多注疏善本？洛阳东市书肆偶有流出，价格更是骇人听闻。一部《春秋左传》精抄善本，索价可达百万钱，足以在洛阳城外购置一处不小的田庄！读书？那是世家子弟的消遣，是豪门大族的底蕴，非有巨万家财、显赫门第，连触碰真正经典的资格都渺茫！”
孙瑾说完，胸膛微微起伏，将多年郁结一吐而快，随即又感到一丝僭越的惶恐，看向黄超。
黄超久久没有言语。知道古代书籍昂贵，没想到贵成这样，难怪历史上那么多皇帝需要向世家妥协，世家分明是通过控制知识文本而彻底固化阶级体系。寒门士子如孙瑾，纵有才智，一生的天花板在起步时就已经被书籍的稀缺性钉死了大半。
决定要印经，却连一部完整的底本都没有。黄超在听完孙瑾那番苦涩的自白后，在太师椅上静坐了一整夜。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转为鱼肚白，他眼中的光芒却愈发锐利。没有，那就去借，去买，去抢。向那些将经典深锁于高楼、视若血脉的累世公卿之家去借。
“不惜代价，收集所有能收集到书籍”黄超对孙瑾说道
目标很快选定：并非最顶级的汝南袁氏、弘农杨氏，那太过扎眼，门禁也如天堑。而是稍次一等，却仍以经学传家、且在幽冀一带颇有影响力的渤海高氏与清河崔氏。这两家皆以《春秋左传》和《毛诗》研究著称，家族中各有博学但仕途不甚得意的旁支子弟，这便有了缝隙可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