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二,糜家盐场。
天刚蒙蒙亮,盐工们已经上了工。海水哗哗引入盐田,在晨光里泛着白沫。陈平跟在老工头身后,手里拿着竹简和炭笔,记着今日各盐田的卤水浓度。
“三号田,七分卤。”老工头舀起一勺水,舌尖轻点。
陈平记下,抬头时看见盐场门口来了辆马车。青帷小车,不张扬,但拉车的两匹马通体雪白,神骏得很。
车帘掀开,下来个锦衣少年,披着狐裘,手里还捧著个暖炉。是糜家二公子糜芳。
盐工们纷纷停下活计行礼。糜芳摆摆手,径直走向盐仓。
仓门口,管事赵老三正指挥人搬盐。见糜芳来了,赶紧迎上:“二公子怎么来了?这儿风大,腥气重。”
“来看看。”糜芳声音懒洋洋的,“上月出了多少盐?”
“三万四千石。”赵老三报数利索,“按公子吩咐,一半入库,一半装车。正月十五有十支商队出发,各带五百石。”
糜芳点头,目光扫过盐仓。仓里盐堆如山,白花花一片。几个力工正扛着麻袋装车,麻袋上印着“糜”字。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问:“赵管事,盐场里可有人偷盐?”
赵老三脸色一变,赔笑:“哪能呢!自打公子立了规矩,再没人敢动歪心思。上月抓了个偷盐的,罚了工钱还公示三日,现在人人警醒着呢。”
“是吗?”糜芳走到盐堆旁,伸手抓起一把盐,任细白的盐粒从指缝流下。
他转身,看向盐场角落——那里有几个力工正在歇息,见公子看过来,赶紧起身。
糜芳的目光在其中一人身上停了停。
“你,过来。”
那力工三十来岁,黑瘦,眼神躲闪。他小步跑过来,垂著头:“二公子。”
“叫什么?”
“孙孙大柱。”
“在盐场干多久了?”
“三、三个月。”
糜芳盯着他,不说话。孙大柱额头冒汗,手指绞着衣角。
半晌,糜芳才开口:“昨夜你在哪儿?”
孙大柱身子一抖:“在在工棚睡觉。”
“可有人证?”
“工棚里十几号人都能作证!”孙大柱声音发急。
糜芳笑了笑,转头对赵老三说:“搜他的铺位。”
赵老三一愣,但还是招手叫来两个护卫。孙大柱脸色煞白,嘴唇哆嗦:“公子,我我没偷东西!”
护卫去了不到一刻钟,回来时手里提着个破布包。布包打开,里面是几个粗瓷碗,碗底粘着白花花的盐粒,已经结块。
盐场霎时静了。
孙大柱瘫坐在地。
“按规矩,偷盐过一斤,送官。”糜芳声音平静,“这里少说有十斤。赵管事,你说该怎么处置?”
赵老三冷汗直下。他管着盐场,出了这事,他也脱不了干系。
“送送官。”他咬牙道。
“送官?”糜芳摇头,“官衙判下来,顶多打二十板,关三个月。出来呢?接着偷?”
他走到孙大柱面前,蹲下身:“为什么偷盐?”
孙大柱哭出来:“我娘病了,抓药要钱工钱要月底才发,等不及了”
“所以你就偷?”糜芳站起身,看向盐场所有人,“都听着!今日我在这儿立个新规矩——糜家所有工坊,凡有工人家里急用钱,可预支半月工钱。写借据,画押,从下月工钱里扣。”
他顿了顿:“但偷窃,一次都不行。今日孙大柱偷盐十斤,按律当送官。但念其初犯,家有老母——罚,三十鞭。逐出盐场,永不录用。其母药费,糜家垫付,算借他的,日后做工偿还。”
盐场鸦雀无声。
孙大柱愣住,随即重重磕头:“谢公子!谢公子!”
“别谢我。”糜芳转身,“鞭子照打。赵老三,你来执鞭。打轻了,你替他挨。”
赵老三咽了口唾沫,取来鞭子。
“啪!”
第一鞭下去,孙大柱后背皮开肉绽。
“啪!啪!”
鞭鞭到肉。孙大柱咬牙忍着,嘴里塞了布,没喊出声。
三十鞭打完,人已昏死过去。
糜芳示意护卫抬下去治伤,然后扫视全场:“都看见了?糜家的规矩,说一不二。但糜家也不绝人路——有难处,说出来,能帮就帮。偷鸡摸狗,一次就够。”
说完,他转身上了马车。
车轮碾过盐场土路,扬起灰尘。
盐工们久久没动。半晌,老工头叹道:“狠是真狠,但也留了条活路。”
陈平握紧手里的竹简,看着马车远去的方向,眼里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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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糜府书房。
贾诩看着糜芳,神色复杂:“公子今日在盐场立威,传出去,怕是有人说公子严酷。”
“让他们说。”糜芳翻看着账本,“规矩立了不执行,等于没立。今日这一场,盐场三个月内不会再有人偷东西。”
“可那孙大柱”
“他娘确实病了。”糜芳放下账本,“我让医馆查了,属实。所以药费我出,但他偷盐该罚。一码归一码。”
贾诩点头,心里佩服。恩威并施,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这哪像个十二岁少年?
“对了。”糜芳想起什么,“正月十五出发的商队,人员定了吗?”
“定了。”贾诩取出一份名单,“五十支商队,每队二十护卫,都是忠诚度呃,都是精挑细选的老手。另每队配两名账房,一名管事。”
他顿了顿:“只是这五十支商队要分赴四州,青州那一路最险。黄巾贼在那边闹得凶,听说已有数股匪徒聚众劫道。”
“那就多派些人。”糜芳说,“青州那一路十支商队,每队再加十个护卫。带足兵器,遇匪不必留手。”
“明白。”
贾诩正要退下,糜芳叫住他:“先生,你说咱们这‘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到了外地,能行得通吗?”
“不好说。”贾诩沉吟,“徐州是糜家根基,百姓知根知底。外地人不知糜家,只怕初见时不信,以为咱们做戏。”
“那就做给他们看。”糜芳说,“一次不信,两次。两次不信,三次。日子久了,真假自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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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四,徐州城西市集。
明日就是元宵,市集比往常热闹。卖灯笼的,卖汤圆的,卖爆竹的,挤满了街。孩子们在人缝里钻来钻去,笑声脆亮。
市集入口新开了家铺子,招牌上三个大字:糜氏钱庄。
铺面不大,但修得结实。黑漆大门,包铜门环,窗棂都用铁条加固。门口站着两个护卫,穿着糜家统一的青布衣,腰挎刀,站得笔直。
百姓们围在远处指指点点。
“钱庄?做什么的?”
“听说是存钱取钱的地方。把钱存进去,还给利钱呢!”
“有这等好事?别是骗人的。”
正议论著,街那头来了辆牛车。驾车的是个老汉,车上坐着个妇人,怀里抱着孩子。牛车行到钱庄门口,忽然一歪——车轮陷进坑里了。
老汉使劲抽牛,牛哞哞叫,车不动。
两个护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走过去:“老人家,帮忙?”
老汉愣愣点头。
那护卫挽起袖子,走到车后,双手抓住车辕。
“起!”
一声低喝,牛车被生生抬出坑,稳稳放下。
围观众人哗然。
那牛车少说千斤重,这护卫一人就抬起来了?
护卫拍拍手上灰,对老汉说:“前头路不平,慢些走。”
老汉千恩万谢,赶车走了。
这时钱庄门开了,出来个账房先生,拱手对围观众人道:“诸位乡亲,糜氏钱庄今日开张。存钱取钱,汇兑借贷,皆可办理。规矩都贴在墙上,童叟无欺。”
有人大著胆子问:“真给利钱?”
“真给。”账房笑道,“存一贯,月利三文。存十贯,月利五十文。白纸黑字,立契为证。”
又有人问:“那要是借呢?”
“借也简单。有抵押,月息一分。无抵押,需保人,月息三分。都比市面上低。”
百姓们交头接耳,但真正上前的人少——毕竟新鲜事物,谁也不敢第一个试。
这时,街那头又来了个人。
是陈平。
他走到钱庄前,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两贯钱。
“我存。”
账房问:“存多久?”
“先存一月。”
“姓名?”
“陈平。”
账房登记,写契,盖印。一式两份,递给陈平一份:“收好,凭此契取钱。”
陈平接过,转身时看见街对面马车里的糜芳——马车帘子掀著,糜芳正看着他。
他顿了顿,朝马车方向深鞠一躬,走了。
有人开了头,陆续有人上前。有存几十文的,有存几百文的。钱庄里算盘声噼啪响,铜钱叮当。
远处马车里,糜芳放下车帘。
“公子认识那人?”小蝶问。
“盐场的,叫陈平。”糜芳说,“忠诚度八十八,是个可造之材。”
“那他存钱”
“表忠心罢了。”糜芳笑了笑,“两贯钱,是他三个月工钱。全存进来,是告诉我,他信糜家。”
马车缓缓驶离市集。
糜芳靠在车厢里,闭目养神。
明日,五十支商队就要出发了。
像五十枚棋子,落向四方。
每一枚棋子,都是忠诚度百分百的蚂蚁卫士。
每一枚棋子,都带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每一枚棋子,都要在陌生的土地上,一点点攒起糜家的名声。
难吗?
难。
但值得做。
因为民心这东西,一旦攒起来,就比城墙还坚固。
比刀枪还锋利。
比金银还贵重。
他要的,就是这个。
车窗外,夕阳西下,把徐州城染成金红色。
城中,糜氏钱庄的灯笼亮起来了。
第一盏。
将来,会有千千万万盏。
照亮整个大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