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徐州城东市“布街”。
这条街跟西市的盐街一样,也是徐州商贸重地。十几家布庄绸缎铺子沿街排开,门前挂著各色布样,风一吹,哗啦啦像彩旗。
陈家的“陈记布庄”是这条街上最大的铺子,三层木楼,门口两尊石狮子,气派得很。掌柜陈贵是陈圭的远房侄子,管布庄十年了,从没出过岔子。
可今天,陈贵站在柜台后,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掌柜的,”伙计凑过来,压低声音,“对面‘糜氏布行’又进了批新货,是细麻布,比咱家的细密,价格还便宜两成。”
陈贵探头往街对面看。糜氏布行门口挤满了人,都是买布的。那铺子一个月前才开张,当时陈贵还笑话糜家不自量力——布业水深,没几十年积累,玩不转。
谁知糜家不按常理出牌。他们卖的布,质量好,价格低,还三天两头出新花样。先是细麻布,然后是提花绢,最近又出了种“斜纹布”,厚实耐磨,军户和苦力最爱买。
“他们哪来这么多新布?”陈贵咬牙,“织工不要钱?原料不要钱?”
“听说”伙计犹豫了下,“听说糜家有新式织机,一个织工能顶咱们三四个。”
“放屁!”陈贵骂道,“织机还能新到哪去?不都是手摇腰机?”
“是真的!”旁边一个老织工听见了,插嘴道,“我有个表侄女在糜家工坊干活,她说那织机是脚踏的,手脚并用,织布快得吓人!而且线轴多,一次能织更宽的布!”
陈贵愣住了。
脚踏织机?更宽的布?
如果真是这样那糜家的成本确实能降下来。
正想着,街对面传来一阵锣鼓声。糜氏布行门口搭了个台子,一个伙计敲著锣喊:“新布上市!‘锦绣绢’!比蜀锦软,比吴绢密!今天前十匹,八折!”
人群“轰”地涌过去。
陈贵眼睁睁看着,自家铺子里的客人走了一大半。
“掌柜的,咱们怎么办?”伙计急道。
陈贵咬牙:“降价!细麻布降三成,绢降两成!先把客人抢回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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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到陈府,陈圭正在喝药——盐业惨败后,他气病了,躺了七八天才勉强能下床。
“降价?”陈圭咳嗽两声,“糜家布的底细查清楚没有?他们的成本到底多少?”
陈登站在床前,脸色凝重:“父亲,查过了。糜家的新式织机是真的,在城外包了个大工坊,招了三百织工,日夜赶工。他们的布成本至少比咱们低四成。”
“四成?!”陈圭手一抖,药碗差点摔了。
“这还是保守估计。”陈登苦笑,“他们的织机效率高,用工少,原料采购也便宜——糜家跟江东的丝商、荆州的麻农都签了长期契,拿货价压得很低。”
陈圭瘫在椅子上,半晌说不出话。
盐业输了,是因为糜家有晒盐法,成本碾压。现在布业也要输,又是因为新织机,又是成本碾压。
这个糜芳,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法子?
“父亲,咱们不能坐以待毙。”陈登眼中闪过狠色,“他们有机子,咱们也能有!派人去糜家工坊,偷!把织机样子画下来,咱们也造!”
“偷?”陈圭犹豫,“万一被抓住”
“顾不了那么多了!”陈登急道,“布业再倒,陈家就真完了!”
陈圭沉默良久,最终点头:“去吧。小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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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深夜。
糜家纺织工坊在城外三里的一处庄园里,围墙高筑,有护卫巡逻。但陈家派来的是个老手——陈五,以前干过梁上君子,身手利索。
陈五翻墙进去,躲过两拨巡逻,摸到工坊窗下。窗户糊著麻纸,他舔破一个小洞,往里看。
工坊里点着几十盏油灯,亮如白昼。几十台织机排成排,每台机子前坐着一个织工,脚踩踏板,手穿梭子,“咔哒咔哒”响成一片。
陈五眼睛瞪圆了。
真是脚踏织机!而且那织机好大,比他见过的任何织机都大,梭子来回飞,快得看不清。一个织工一炷香时间,就织出一尺多布!
他赶紧掏出炭笔和麻布,借着灯光,飞快地描画织机结构。
画到一半,突然,工坊门开了。
一个少年走进来,身后跟着个丫鬟。正是糜芳和小蝶。
陈五吓得屏住呼吸。
糜芳走到一台织机前,看了看织出的布,点点头:“速度还行,但宽度还能再加。明天让工匠改机子,再加两个线轴。”
“是。”旁边的工头应道。
糜芳又走到另一台织机前,这台机子织的是提花绢,花纹复杂。他看了一会儿,摇头:“花版不对,牡丹纹太密,显得小气。换成缠枝莲,疏朗些。”
“可缠枝莲的花版咱们没有”
“我画。”糜芳接过炭笔,在一块木板上“唰唰”几笔,一朵莲花栩栩如生。又几笔,枝蔓缠绕。
工头看呆了:“二公子,您、您还会这个?”
“闲着没事学的。”糜芳把木板递回去,“照这个刻花版。还有,明天开始,工坊实行‘计件制’。织一匹布,工钱加一成。织得又快又好的,再加赏钱。”
工人们一听,眼睛都亮了,手下织得更快。
窗外的陈五也看呆了。这个糜家二公子,不但懂织机,还会画花版?而且这管理手段闻所未闻。
他不敢久留,等糜芳走了,赶紧把最后几笔画完,翻墙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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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府工匠房。
陈五把画好的图纸摊开,几个老工匠围着看,啧啧称奇。
“妙啊!这脚踏设计,省了手摇的力气!”
“看这梭子轨道,来回顺滑,难怪织得快!”
“还有这线轴架,能同时上八根线!咱们的织机最多上四根!”
陈登激动得手发抖:“能造出来吗?”
“能!”为首的老工匠点头,“但有几处细节看不清,得琢磨琢磨。而且这机子用料讲究,框架得用硬木,零件得精磨,造价不低。”
“造价不是问题!”陈登拍板,“立刻造!先造十台,不,二十台!”
工匠们连夜开工。
七天后,陈家的第一台仿制织机造好了。试织,速度果然比老式织机快一倍!
陈登大喜,下令全力赶造。又过了半个月,陈家布庄的后院工坊里,摆上了三十台新织机,“咔哒咔哒”织个不停。
布产量上来了,陈登底气足了。他下令:陈记布庄所有布匹,价格再降两成!一定要把糜家压下去!
消息传到糜府,糜芳正在院子里逗鸟。
“二公子,陈家也造出脚踏织机了,现在降价跟咱们打价格战。”掌柜的汇报。
“哦?”糜芳放下鸟食,“他们造了多少台?”
“听说三十台。”
“三十台”糜芳笑了,“知道咱们有多少台吗?”
“一百二十台。”掌柜的说,“而且还在造。”
“那就不用怕。”糜芳拍拍手,“他们降两成,咱们降三成。另外,明天上市新布种——‘混纺布’,麻六丝四,既耐磨又柔软,价格定在细麻布的八成。”
掌柜的记下,又问:“二公子,咱们成本低,降价没问题。可陈家跟着降,他们撑得住吗?”
“撑不住。”糜芳笑容冷下来,“他们的织机是仿的,效率只有咱们的七成。用料也不对,框架用的是松木,咱们用的是枣木。松木软,用不了多久就会晃,织出的布会不均匀。”
他顿了顿:“而且,他们没学全。”
“没学全?”
“咱们的织机,最新一批加了‘飞梭装置’,织宽布更快。”糜芳眨眨眼,“这技术,我可没画在图纸上。”
掌柜的恍然大悟,笑着退下了。
果然,半个月后,陈家就出问题了。
先是织机开始晃,织出的布一段密一段疏,成了次品。接着,工人们抱怨机子难操作,效率反而下降了。更糟的是,糜家推出了“混纺布”,价格低质量好,一下子又把客源抢了回去。
陈记布庄的库存再次堆积如山。
陈登急得嘴角起泡,亲自去工坊查看。老工匠哭丧著脸说:“公子,不是咱们不尽力。这机子设计有缺陷,用久了就出毛病。而且糜家最新的布,咱们根本织不出来——那布太宽,咱们机子最多织两尺宽,他们能织三尺!”
陈登眼前一黑。
他知道,布业,也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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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陈记布庄悄悄关了门。
有人说,陈家把布庄盘给了外地商人。有人说,陈登把三十台织机全砸了,一根木头没留。
糜氏布行则趁机扩张,买下了陈记布庄的铺面,打通连成一片,成了徐州最大的布庄。
陈府书房里,陈圭看着账本,手抖得拿不住笔。
盐业亏了一百八十万钱,布业亏了两百万。陈家三代积蓄,去了一半。
“父亲,咱们还有粮铺和铁器行。”陈登声音沙哑,“粮食是根本,只要粮铺稳住,陈家就还有翻身的机会。”
陈圭抬头,眼里布满血丝:“糜家会不会对粮铺下手?”
陈登沉默。
他也不知道。
窗外秋风起,卷落一地枯叶。
而此时的糜芳,正带着小蝶,往糜家新开的“百味楼”走去。
那里,第三记重拳,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