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速加快，条理清晰的道：“沙俄陈兵十五万于日本北境，其势正盛，其心正贪！我朝若此时派兵登陆九州，沙俄会如何想？必视我为争夺猎物之敌！英法虽陷印度，然其远东舰队犹在，其会坐视我与俄国瓜分日本，彻底改变远东格局吗？
绝对不会！他们必然会联合起来，先对付我大清！因为我们在诸多列强国家中是最弱的那一个！届时，我北洋水陆各师，将同时面对俄、英、法乃至可能狗急跳墙之日本的多方压力！皇上，臣请问，以我大清一国之力，可堪与如此多列强同时为敌乎？”
这一连串的反问，像是重锤般敲在光绪帝的心头，让他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李鸿章继续痛陈利害：“且那五亿八千万两赔款，日本如今国库空虚，民生凋敝，如何拿得出？即便拿得出，我以此苛刻条件逼之太甚，只会将其彻底推向沙俄或英国怀抱，使其甘为鹰犬，与我死磕到底！
就目前而言，黄海海战的胜利奠定了我们处理日本的主动权，英吉利会在一定程度上让渡一部分日本利益来保持东北亚的平衡，沙俄强行介入日本问题，目的就在于利益，我们只需要按部就班慢慢来把日本殖民化，远比现在要那些赔偿轻松得多。
他再次重重叩首，声音已带沙哑：“皇上！老臣执掌北洋，深知创业艰难，守成不易！将士们血战得来之势，万不可因朝中一二不察实情之浮议而毁于一旦！臣恳请皇上，立刻下旨，收回前电，暂缓对日逼索，静观其变！方为上策啊！”
养心殿内，一片寂静。只有李鸿章沉重的呼吸声和宫灯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光绪帝脸上青红交错，显然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
翁同和等人还想反驳，但看着李鸿章那字字铿锵、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面容，以及他所陈述的那冷酷的国际局势，一时竟也哑口无言。
此时的满清朝廷，自光绪帝到满朝臣子，贪污的有，卖官鬻爵的有，醉生梦死的有，唯独没有睁眼看世界的。
李鸿章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他出了皇宫后，扭头看了一眼上了锁的宫门和高大的门楼，冷冷一笑，这样的朝廷，有什么可留恋的，君主立宪？立的是哪的君？
星夜驰骋返津的李鸿章，独坐于北运河行辕之内，窗外月色凄清，映照着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凝重。
在紫禁城虽未遭严斥，却亦无明旨收回成命。
光绪帝那年轻而执拗的面容，翁同和等清流大臣那看似忧国、实则固守“华夷之辨”与“道器之争”的眼神，都让他深切的感受到，那道横亘在实干与空谈、开放与守旧之间的鸿沟，比黄海的波涛更难逾越。
“恩师，京中情势”周馥奉上清茶，低声探问。
李鸿章缓缓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著温热的瓷杯：“圣意已决，非几句逆耳之言所能挽回。
在皇上眼中，老夫终究是外臣，手握重兵，其心难测。”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周馥与侍立一旁的盛宣怀，“荣禄称病已久，然其党羽与俄使馆往来密切。内帑拨银二百万两，用途不明，恐与重建八旗京营，掣肘我北洋有关。”
盛宣怀倒吸一口凉气：“中堂之意是，皇上一边用朝廷名义对日施压，一边又暗中”
“只是玩弄所谓的帝王心术罢了。”李鸿章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一丝疲惫与冷峭，“既要借我北洋之力御外侮，又恐我尾大不掉，需扶植亲信，重掌武备。此乃取祸之道！一旦朝局失衡，门户之见复起，则数年维新之努力，黄海将士之热血，皆将付诸东流！”
他霍然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东亚舆图前，目光扫过朝鲜、日本、乃至更北方的广袤土地。“不能再迟疑了。朝廷若执意妄为，我辈唯有另辟蹊径，为我华夏存续一丝元气。‘火种计划’，必须即刻加速！”
这“火种计划”，并非金蝉脱壳之策，而是李鸿章与少数心腹筹谋已久，旨在体制之内，更深层次、更广泛地播种优秀西学，培养实干人才，夯实洋务根基的百年大计。其核心在于：
扩建天津武备学堂、福州船政学堂，增设电报、铁路、矿务、机械等西艺专科。
以北洋之力，保送更多优秀子弟分赴德、美等国，并非仅习军事，更需深研格致、工程、法政、经济。
在李鸿章职权所及的直隶、两江等地，广设新式中小学堂，革新学制，将算学、格致、外国史地纳入正科。延请德美教员，编译西学书籍，使“师夷长技”从口号变为普及之学。
以官督商办之名，大力扶持与德美合作的近代企业。不仅是汉阳铁厂、开平矿务，更要拓展至纺织、化工、金融等领域，培育民族资本，使“自强”拥有不竭之血源。
在北洋新军及水师中，进一步推行现代化编制、操典，创建完善的军官晋升与培训体系。选拔忠诚可靠、思想开化之青年军官，予以重点栽培，确保枪杆子掌握在知世界、懂技术的新式军人手中。
“此计划，关乎国脉，需潜移默化，持之以恒。”李鸿章沉声道，“周馥，你负责联络德美，加快师资、设备引进，拓宽留学渠道。
宣怀，工商之事，由你总揽，务必使各局厂高效运转，成为‘火种’之熔炉。所需款项，即便挪用部分北洋协饷，亦在所不惜！”
“是！卑职明白！”周馥、盛宣怀深知此事关乎未来，肃然领命。
还有，让你们找的变革之人或势力找到了吗？
目前有点眉目，但对于我们的接触，对方很谨慎，加上这次的大胜，其实很多人对于朝廷又有了一丝信任。
对于盛宣怀的话，李鸿章沉默著，他当然知道甲午战争的胜利对于去除帝制并没有好处，但甲午战争战败的话，对于整个国家的坏处要大得多，想到此，李鸿章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就在李鸿章于天津力排万难，加速推进这着眼于长远的“火种计划”时，外界对清廷那道鲁莽的索偿通电已是一片哗然，皆视其为愚蠢之举，必将引火烧身。然而，局势的演变再次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清廷照会发出仅三日后，一则消息如同惊雷，自日本北海道偏僻的广尾町传出：日本全权代表、沙俄远东事务特使、以及大清国神秘现身于此的军机大臣荣禄等，三方经过密谈，竟签署了《广尾条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