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刚蒙蒙亮，卫瑄就揣着东西在外书房院外转了三圈。晨露打湿了他的藏蓝儒衫袖口，手里的布片和石子被攥得发热，指节都泛了白。
他知道大哥每日此时必在书房处理事务，可真要抬手叩门，心却“咚咚”跳得像擂鼓，既怕挨骂，又很想知道自己发现的是什么。
书房里，卫珩正低头翻着墨玄送来的密报，宣纸上的字迹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他穿件蓝白暗纹锦袍，领口系得一丝不苟，墨发用玉簪束着，侧脸线条冷硬却透着沉稳。
听见脚步声，他抬眼扫去，见卫瑄缩着肩站在门口，耳尖通红，手里还攥着个鼓囊囊的荷包，便示意他坐下：“怎么了？”
卫瑄几步走到书案前，将碎布和石子拿了出来，将自己昨日在骡马市附近“偶遇”偷儿、追逐、以及发现碎布与石子标记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末了，他垂下头：“弟弟未经大哥允许，擅自涉险跟踪，请大哥责罚。”
卫珩并未立即责问，而是拿起那块碎布，对着光仔细端详。布料是常见的棉麻，但那暗纹……他眼神微凝，又看向那几颗石子，摆弄了一下位置，脑中迅速闪过一些江湖暗记的图样。
“这暗纹，是南边水云帮早年用来标识路引的样式，后来帮派散了，纹样却流传下来，常被一些见不得光的行当用来做简易的信物标识。”卫珩放下布片，看向卫瑄。
“这石子摆放，看似随意，实则是江湖中一种表示：此路不通、速离的警告标记。你追的那个人，可能不是普通偷儿，而是某个地下线人，他发现了你，故意留下标记警告同伙。”
卫瑄心头一紧：“那我岂不是打草惊蛇了？”
“倒也未必。”卫珩目光深邃，“你只是无意间撞破，对方未必知道你是卫家人，或许只当你是多管闲事的愣头青。而且，这反而说明，骡马市一带，确实有鬼。”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严肃，“不过，瑄弟，你记住，探查之事，凶险异常，没有周全准备和接应，绝不可贸然行动。这次是你运气好，若对方真是亡命之徒，你待如何？”
卫瑄面有愧色，声音闷闷的：“弟弟知错了。只是……只是我见家中近来多事，大哥与表兄他们奔波劳神，弟弟也想尽一份力。”
卫珩神色稍缓：“你有此心是好的。但欲速则不达，更需量力而行。从今日起，你若要参与探查，必须提前知会我或墨玄，不得擅自行动。我会让墨玄教你些基本的追踪、反追踪和自保的法子。但前提是，族学的功课不可落下。”
“是！弟弟谨记大哥教诲！”卫瑄眼睛一亮，连忙应下。
待卫瑄退下，卫珩立刻召来墨玄，将碎布与石子标记之事告知。
“查查‘水云帮’旧纹样最近在京城可有出现，尤其与徐记脚店有无关联。另外，加派人手暗中保护瑄弟和琢弟，他们年轻气盛，易成目标，也易被利用。”
日头爬到中天时，崇文门那处方家小院却静得像浸在凉水里。
卫芷兰坐在窗下绣扇面，藕荷色丝线在素绢上绣出半朵荷花，绣绷是酸枝木的，被她摩挲得发亮。她穿件浅紫细罗襦裙，鬓边簪着支珠花，是前几日绵绵送来的，衬得她脸色莹白。
方子维从书房出来时，手里端着个碧玉碗，里面盛着冰镇的甜瓜块，甜香飘得满院都是。他穿件墨绿长衫，袖口挽着，“歇会儿吧，眼睛都快粘在绣绷上了。”
他把碗递过去，指尖碰了碰她的鬓角，“刚凉好的，解解暑气。”
卫芷兰放下绣绷，叉起一块甜瓜塞进他嘴里，笑道：“夫君总把我当没长大的小孩。”她自己也尝了一口，甜汁顺着嘴角流下来，方子维忙用帕子给她擦，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她。
方子维在她身旁坐下：“岳母前日派人送了些新鲜莲子来，说是最是清心养神。我已让厨娘熬了莲子羹，晚膳时用些。”
“住这小院子，比不得国公府气派，你心里会不会闷？”方子维忽然问道，指尖摩挲着她的手背，他是寒门出身，虽入了仕途，却比不得卫家的权势，总怕委屈了她。
卫芷兰愣了愣，随即笑出声，把脸贴在他手臂上：“这院子是母亲踏遍半个京城挑的，窗下就能看见樱花树，你又日日陪着我看书练字，比什么都强。再说姑母待我如亲女，夫君又体贴知心，我欢喜还来不及，何来委屈？”
她放下银叉，看着方子维认真道，“我知道，比起国公府、伯府，这里是小了些，也清贫些。我虽自幼养在母亲膝下，但终究与嫡姐是不同的。而我只想要夫妻同心、家宅安宁。如今……我很满足。”
方子维心中感动，握住她的手：“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只是近来外头风波隐隐，岳家那边……我总担心会牵连你。”
“既是一家人，自然风雨同舟。”卫芷兰柔声道，“况且，父亲兄长行事磊落，长姐那边也自有分寸。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不让父兄母亲为我们操心，便是最好的支持。”
夫妻二人正说着体己话，外头仆妇来报，说卫国公府世子夫人遣人送东西来了。来的是秋月，提着两个精致的食盒。
“给姑奶奶、姑爷请安。”
秋月行礼笑道，“少夫人说，今日庄子上送了些新鲜的河虾和嫩藕，小厨房秋香姐姐做了虾仁藕饼和冰糖绿豆百合粥，最是消暑。少夫人惦记姑奶奶，让奴婢送来尝尝。”食盒里还有两柄细纱团扇，绣着兰草和修竹，清爽雅致。
“代我谢过大嫂。”卫芷兰拿起扇子，指尖划过扇面上的兰草，眼底满是暖意。
秋月走后，她靠在方子维肩上，轻声道：“大嫂真不容易，内外都要周全。”
方子维点头：“世子夫人是贤内助。我们也当更加谨慎，莫添烦忧。”
夜幕降临时，卫珩的书房又亮起了烛火，他在书房听着各方回报。
墨玄道：“水云帮旧纹样，近一年在京中黑市偶有出现，多与一些私盐、私铁的小额交易有关，但未发现与徐记脚店直接联系。”
“不过，盯梢的兄弟发现，今日午后，有个生面孔在脚店后院停留了片刻，与徐拐子低语几句，留下一个小包裹。跟踪那人，发现他最终进了……东城一家专供宫中采买部分香料药材的惠安堂后门。”
“惠安堂？”卫珩眼神锐利。宫中采买……这条线，似乎越来越指向某些意想不到的地方。
墨玄刚汇报完，顾惜朝也传来了密信：火器营那边，“陨铁”的饵似乎引起了更大的兴趣，有迹象表明，对方可能在筹划一次针对运送路线的“劫掠”，意图或许不仅是破坏，更是想获取实物。
“胃口不小。”卫珩冷笑，“通知惜朝和赵栩，将计就计，布好口袋。这一次，务必要抓到大鱼，撬开他们的嘴。”
他走到窗边，望着沉沉夜色。骡马市的脚店，宫中的采买铺，意图劫掠火器原料的胆大包天之徒……这些碎片正在逐渐拼凑出一幅更清晰的图景。“影阁”残部不仅存在，而且其触角可能比预想的更深，所求也可能更大。
“既然你们想玩大的，”卫珩低声自语，眼中寒芒如星，“我便奉陪到底。”
夜风穿过庭院，带着夏虫的鸣叫。一场更大规模的较量，已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