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冻结,又被残忍地拉长。
月见里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过去,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但他感觉不到疼痛。
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片刺目的血红,和血泊中央的人身上。
“香奈惠……?”
他伸出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扶起她,让香奈惠靠在自己的手臂上。
银白色的发丝垂落,与香奈惠被血濡湿的鬓发交织在一起。
月见里看着她,脑子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香奈惠那张总是带着春风般笑意的脸,此刻苍白如纸,唇边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
那双盛满了温柔的眼睛,此刻虽然依旧睁着,却像是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薄雾……
喉咙像是被什么死死扼住,嗫嚅了半天,却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询问的话,又或者仅仅是呼唤她的名字……
“变成鬼吧,香奈惠……你要死了……”
最终,月见里这样说。
他知道这很卑劣,知道这违背了香奈惠作为猎鬼人的信念,知道这甚至可能是一种侮辱。
可是,她快死了啊。
月见里已经想不到什么更加好的,可以让她活下来的方法了,所以宁愿这样,宁愿如此……
香奈惠靠在他的臂弯里,嘴唇轻轻颤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她的眼里是无尽的哀伤与悲悯。
“滚开!恶鬼!”
突如其来的怒吼,打断了香奈惠将要说出口的话,也打断了月见里想要将其变成鬼的心。
蝴蝶忍从远处跑来,她的脸上毫无血色,瞳孔因为恐惧和愤怒而紧缩。
她跑过来,跪倒在香奈惠跟前,猛地挥出手,不留情面地打开了月见里扶着香奈惠的手臂。
那力道对于一只鬼来说,本应该是微不足道的……
可月见里扶着香奈惠的手,确确实实的被轻而易举地打开,甚至整个人都顺着那股力道向后跌坐在地上。
他怔怔地坐在那里,看着忍几乎是抢夺一般地将香奈惠揽入自己怀中,用纤细却坚定的手臂紧紧抱住。
忍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倔强和活力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淬了毒般的恨意与排斥,死死地钉在月见里身上。
其实蝴蝶忍很清楚这件事情与月见里无关,导致香奈惠变成这样的不是他,更不会是他的错。
可是她就是控制不住的想要迁怒。毫无理由的,仅仅因为月见里是鬼,于是便将鬼所做的一切,毫无理由的迁怒在他的身上。
……
手被蝴蝶忍打开后,月见里就这样僵在了原地。
看着忍那充满敌意的眼神,看着她将香奈惠紧紧护住的姿态,就好像他是什么肮脏的东西。
是什么肮脏的东西呢?啊,是鬼啊。
月见里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是鬼,如此厌恶自己鬼的身份……
他听不到声音了。
剧烈的耳鸣淹没了整个世界,隔绝了他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
也隔绝了忍和香奈惠的交谈,又或者说是香奈惠的遗言。
刺眼的阳光晃得他眼前发花,让他看不清香奈惠和忍脸上的表情,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和那片挥之不去的血红。
低下头,目光空洞地看着自己撑在冰冷地面上的手。
苍白,修长,属于鬼的手。
此刻,这只手却在不自觉地剧烈颤抖着。
强烈的生理性不适从胃部翻涌上来。
恶心,反胃,头晕目眩。
月见里不知所措,更是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他看到,从来坚韧倔强的蝴蝶忍脸上,滚落下了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香奈惠染血的羽织上。
他看到,从来都微笑着的香奈惠,微微蹙起了眉头,她在痛苦。
香奈惠的嘴唇在动,在对忍说着什么。
是临死前交代给妹妹的遗言吧,是在叮嘱她要好好活下去,要坚强吧。
那他呢?
他在这里算什么?
一个多余的,不被需要的,甚至被憎恶的恶鬼。
无所谓了。
一切都无所谓了。
强烈的恶心感再次涌上喉头,月见里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他好难受啊,难受得想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月见里……”
微弱的声音打破了他耳边持续的,尖锐的耳鸣。
月见里猛地抬起头,视线穿过模糊的水光,对上了香奈惠的目光。
即使在这种时候,香奈惠的眼神依旧带着温柔。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无视了蝴蝶忍投来的凶狠和戒备的目光。颤抖着握上了香奈惠的手。
“我知道的哦……”
香奈惠看着他,即使气息微弱,她还是尽力露出了一个微笑,只是这笑容此刻在月见里看来是如此的刺眼。
“其实,不管是杀人还是救人,对你来说……都无所谓的吧……既然如此……”
香奈惠喘了口气,声音更轻了,带着恳切。
“那就去救人的那一方吧……保护弱者,帮助孤儿……那样的话,至少会更好看些……”
“……什么?”
“如果是月见里的话……一定可以的吧……摆脱控制什么的……”
看着她,月见里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生疼。
“你怎么知道我可以……”
“因为……”
香奈惠就这样静静的,微笑着,看着,说着。
“我是月见里的朋友啊……”
轻轻抬起那只被月见里握着的手,颤抖着抚上了他苍白的脸颊,语气带着调侃与万般的无奈。
月见里定定地看着她,下意识地也伸手抚上自己的脸。
他现在是什么表情?悲伤?绝望?还是……一片空白?
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是露出了怎样的表情,才会让濒死的她,还想着要安慰他?
话说回来……香奈惠果然……是不会愿意变成鬼的吧。
忍也绝对不可能允许姐姐变成鬼的。
是这样子的。
他早就该明白的。
恶鬼是会被痛恨的。
……
“……姐姐!是哪只鬼!是被谁杀的!”
蝴蝶忍的怒吼声再次将月见里从混乱的思绪中拽了回来。
香奈惠靠在妹妹怀里,气息愈发微弱。
“……那是个……头上泼了血般的恶鬼……”
“……是童磨……”
月见里喃喃开口,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了。
“是……童磨啊……”
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名字说出口的瞬间,月见里在想什么。
杀死香奈惠的是他知道的那个地方,是他认识的那个鬼,那么会是他……间接导致了这场悲剧吗?
如果他更警惕,如果他早点提醒,如果他悄悄跟过来……
他似乎总是差一点,差一点救下蝴蝶夫妇,差一点救下香奈惠。可是偏偏每一次都错过……
不知又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间,又或许是很久。
月见里觉得这里的时间变得无比诡异,既缓慢得令人窒息,每一个瞬间都像是酷刑。
又飞快得让人抓不住,香奈惠的生命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
他想让时间慢点,再慢点,让他能多陪香奈惠一会儿,哪怕多一秒也好。
但他又想让时间快点,再快点,让他能立刻逃离这片让他无法呼吸的绝望的地方。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香奈惠似乎已经没了气息。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睛,已经轻轻地闭上了。
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她停止了呼吸,静静地,永远地,睡在了蝴蝶忍的怀里。
依稀记得,香奈惠似乎只有十七岁,他们还没有一起过十八岁的生日,香奈惠就永远定格在了今天。
他的肉体止于十七岁,香奈惠也止于十七岁,这算不算是一种永恒呢?
月见里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激不起任何波澜,只剩下死寂的默然。
巨大的悲伤太过沉重,反而抽空了他所有的情绪,只留下一片荒芜和空洞。
蝴蝶忍抱着香奈惠,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低头,居高临下的看着依旧跪坐在地上的月见里,眼神是同样的冰冷和漠然,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听到姐姐说的话了。”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得可怕。
“好自为之。”
说完,蝴蝶忍不再看他,抱着香奈惠,一步一步的朝远处走去,走入阳光中,朝着太阳,徒留月见里一人在阴影里。
月见里就那样跪坐在地上,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
他甚至不知道蝴蝶忍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去了哪个方向。
他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目光空洞地落在面前那片已经没了主人的暗红色血迹上。
心口的位置,像是被生生挖走了一块,空荡荡的,风呼啸着穿堂而过,冷的让人发颤。
而那股一直被压抑的生理性不适再次涌了上来。
月见里缓缓地弯下腰,撑着地的手,还在无法控制的颤抖着,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捂住了嘴。
慢慢将头低下,直到额头抵在粗糙的地面上。
“呃……呕……”
他忍不住干呕起来,胃部在剧烈地痉挛着,但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一些苦涩的胃酸涌上喉咙,灼烧着他的食道。
月见里蜷缩在地上,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阳光太刺眼了,明晃晃的,让他头晕目眩。
天气太热了,闷得他喘不过气,汗水浸湿了内里的衣衫。
蝉鸣太响了,吵得他脑袋快要炸开,那尖锐的声音几乎要刺穿他的耳膜。
可是……明明还只是春末,天气怎么会热呢?蝉鸣又是哪来的呢?
他混乱地想着。
然后,月见里感觉到有冰凉的液体滑过自己的脸颊,一滴,两滴……
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地落在干燥的地面上。
啊……原来是下雨了。
他茫然地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望向依旧晴朗的天空。
为什么明明是个有太阳的晴天,却还会下雨呢?
月见里觉得好荒谬啊,所有的一切都好荒谬。
无论是他十七岁时变成鬼,还是做鬼时的百年游历,又或者是他与香奈惠和平相处的这两年,再到最后香奈惠的死。
一切都荒诞到让月见里以为只是一场梦。梦醒后,他还是被关在月见里家的那一方庭院里,一切都没变,一切都还好好的。
他没有享受过温暖,自然也不会产生痛苦……
月见里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失声痛哭起来,夹杂着雨水,落到地上。
————
蝴蝶爱春,于是她死在了春末。
那是一个有着太阳的雨天,一个荒谬的日子。
第一次,月见里品尝到了什么是刻骨铭心。
不是淡漠的旁观,不是浅淡的忧伤,而是撕心裂肺,摧肝断肠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