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很亮，清辉如练，将小巷凹凸不平的石板路照得清晰可见。
月见里撑着寂月伞，站在老地方，此刻他手中正拿着一个用干净油纸包好的小鱼干，这是蝴蝶夫人今天特意为它做的。
小巷的空气中总是弥漫着夜晚特有的潮湿和凉意，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酸馊气。
这是他熟悉的气味，属于这个无人问津的角落。
然而，今晚却缺少了那个熟悉的黑色身影。
月见里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目光扫过小巷的阴暗角落，堆砌的破木箱后面，低矮的墙头，还有更远一些的黑暗里。
没有。哪里都没有。
那只总是准时赴约的小猫，没有像往常一样，在他出现后便主动钻出来，用那双暗红色的眼睛望着他，然后亲昵地蹭他的裤脚。
或许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月见里想。
猫总是随心所欲的，或许它找到了更好的觅食地点，又或许它此刻正被其他野猫追赶……
于是他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时间在寂静中流淌，仿佛被拉长了数倍。
心中的那点“或许”渐渐被一丝担忧取代。
好歹也喂了这么久，多少……是有点感情的。
那小家伙虽然独立，但对他却有种莫名的信赖。这样不声不响地消失，不像是它的风格。
它那双和自己相似的红色眼睛……会不会因为它异于常猫的瞳色，而招致了什么不测？
人类对孩子和弱小动物尚且充满恶意，更何况是对一只颜色不祥的野猫？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月见里不再干等，他开始在小巷周围更广阔的区域寻找，动作很轻也很快，就这样他掠过沉睡的屋脊，穿过狭窄的弄堂。
他搜寻着每一个可能藏身的地方，可是没有，哪里都没有。
它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彻底消失在了这片错综复杂的街巷之中。
月见里站在一处较高的屋脊上，望着下方鳞次栉比的房屋，有些泄气，他居然连一只想要保护的小猫都找不到……
于是，他最终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算了，或许它真的只是离开了。动物有动物的命运。
他这样告诉自己，决定先回去。明天……明天可以拜托香奈惠一起找找。
香奈惠那么温柔细心，有她帮忙，或许能找到些线索。
抱着这样一丝微弱的希望，月见里转身，朝着蝴蝶家的方向返回。
然而，当他逐渐靠近那座熟悉的，总是透着温暖灯火的宅邸时，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
太安静了，甚至说，那是死寂，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中，似乎还隐隐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气味。
月见里的往回走的速度快了些，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紧。
然后，他看到了。
月光如水银泻地，照亮了庭院中那片刺目的红。
泼洒的，飞溅的，流淌的，浸染的……到处都是血。
浓重的，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液，将翠绿的草坪染成暗褐色，在月光下反射着粘稠的光。
他常靠着打盹的那根廊柱旁，躺着蝴蝶夫人。
她平日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散乱开来，华美的和服被撕裂，浸透了鲜血，紧紧贴在失去生机的身体上。
那双总是带着慈和笑意的眼睛圆睁着，望着夜空，却再也映不出月光。
视线僵硬地转向屋内。
和室的拉门大敞着，蝴蝶先生倒在榻榻米上，半个身子探出门外，一只手臂齐肩而断，孤零零地落在门槛处。
飞溅的血液像一幅泼墨画，染红了素雅的墙壁纸门，以及他身下的榻榻米。
月见里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视觉像是被剥夺了色彩，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猩红和黑白。
听觉也消失了，世界死寂无声。
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他的大脑已经无法处理眼前这副场景的信息了。
这是在……干嘛？
香奈惠呢？蝴蝶忍呢？
她们在哪里？
无数个问题在他脑中炸开，却拼凑不出任何一个答案。
紧接着，视觉的冲击过后，是嗅觉的凌迟。
浓郁到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和腥臊气，蛮横地冲入他的鼻腔，灌满他的肺叶。
月见里不是没有见过死人。
恰恰相反，他见过太多。
有被自己杀死的，也有被别人杀死的。有被人杀死的，也有被鬼杀死的。
各种各样的死亡，他几乎司空见惯。
血液的气味，本该是他最熟悉甚至漠然的东西，是他从来不会在意的东西。
可是此刻，这弥漫在蝴蝶家空气中的血腥味，却刺穿了他的鼻腔，扎进了他的大脑，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眩晕和反胃。
他感觉自己在往下沉，然后溺毙在粘稠的血海里。
眼中的世界也开始扭曲旋转，光怪陆离，那些熟悉的庭院景致，那熟悉的人，似乎全都变成了他看不懂的样子。
“喵……”
突兀的，一声虚弱的猫叫似乎唤醒了月见里。
他循着那微弱的声音僵硬的转过头。
在一簇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紫阳花残骸旁，他看到了他寻找了半夜的小黑猫。
它小小的身体破开了一个很大的口子，一汩汩的鲜血从中流出，那双暗红色的眼睛，此刻黯淡无光。
它看到了月见里，似乎想再叫一声，却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带着血沫的气音。
一瞬间，月见里感到的是怨恨。
他怨恨这只猫。
如果不是为了找它，如果他今晚没有出去，如果他一直留在家里……蝴蝶夫妇就不可能死掉！香奈惠和蝴蝶忍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生死不知！
为什么偏偏是今晚？为什么偏偏是它不见了？
这股怨毒的情绪来得如此猛烈，几乎要将他吞噬。
但紧接着，怨恨的对象转移了。
他怨恨那只行凶的恶鬼。
怨恨它的残忍，怨恨它的暴虐。怨恨它摧毁了这片他小心翼翼珍藏的，来之不易的温暖。
可是……可是……
他也是鬼啊。
他和那只恶鬼，流淌着同源的血，拥有着同样非人的力量，同样以人类为……不，他是不一样的，他从不吃人……
但这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也曾杀过人啊……那是他将灾厄带到了这里的吗？是因为他这只鬼在此停留，才引来了其他的鬼吗？是吧……
怨恨着，怨恨着，那源头的矛头最终无法逃避地，无可避免的调转向了他自己。
为什么……要是鬼呢？
为什么要贪恋那点虚假的温暖，留在这个家里？
为什么……今晚要出去呢？
为什么不留在家里？
果然，都是……因为他吧。
如果不是他的存在，这个平凡而温馨的家庭，或许会一直这样幸福下去。
人和鬼是不能待在一起的……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情，但他还是因为自己那点私心留了下来，真是太恶心了。
于是巨大的自责和悔恨像一座山，轰然压下，将他牢牢钉在原地，几乎喘不过气。
低头看向脚下那只奄奄一息的小猫，那双和自己一样颜色的眼睛里，倒映着他此刻的身影，白色的恶鬼。
他救不了蝴蝶夫妇，找不到香奈惠和蝴蝶忍，甚至连这只因他而遭遇不幸的小猫，他也无力回天……
作为人类的生命，太过脆弱，轻易就会逝去。
于是月见里缓缓蹲下身，伸出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指。
“活下去。”
他听到自己用一种干涩而陌生的声音，低低地说。
小猫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鬼的血液让他的身体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皮毛下的肌肉不自然地蠕动增殖。
痛苦是剧烈的，但生命被强行挽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抽搐停止了。
小猫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与他对视。看上去似乎聪明了许多，月见里苦中作乐的想，应该听得懂人话吧……
这样想着，他伸出手，将这变成了鬼的小猫抱进怀里。
小猫在他臂弯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安静下来，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呼噜声，与这满院的血腥格格不入。
月见里重新撑起寂月伞，他没有再去看这曾经充满欢声笑语，如今却沦为修罗场的家。
他抱着猫，转过身，一步一步，踏过凝结的血洼，踩过破碎的花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蝴蝶宅邸。
身影融入浓稠的夜色。
此刻月见里的脑子依旧不太清楚，就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或许是因为过于痛苦，于是耳边莫名响起的声音似乎试图安抚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苦：
这没有什么好伤心的。
人类的死亡，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吗？
你活了这么久，见过的死亡还少吗？
很快就会忘记的。
对的，这只是很平常的事情。在你漫长的生命里，这样的插曲，很快就会被时光磨灭，不留痕迹。
忘记吧。
他一遍一遍地这样告诉自己。